第57章 ☆、番外三
(三)鄒尋
鄒尋從來沒有見過父母,是被一對住在村鎮邊緣的老夫婦撿來的棄嬰,他們待鄒尋極好又極寵溺,雖生活困窘,卻未曾讓鄒尋挨餓受凍過。
小的時候,阿公常抱着鄒尋沿着村裏那條小溪散步,一一指着樹木和各種小動物,耐心的教給鄒尋他們的名字。鄒尋新鮮了一會,就厭煩了,開始纏着阿公給他講故事,阿公只會那一個故事,雖講了許多遍,鄒尋卻怎麽都聽不膩。
故事還未講到一半,鄒尋便嘟嘴道,“阿公,不是這樣的……”小孩子早就将這個故事倒背如流,總是得意洋洋的糾正着與原始版本不一樣的地方,每次阿公都會笑道,“老了,記不住了,還是尋兒記得清楚。”
阿公曾說,撿到鄒尋時,襁褓中有一塊手帕,上面有錦線秀的一個“尋”字,他說,這個名字取的好,以後,也許他的親生父母會來尋到他。
鄒尋不高興的答道,“尋兒要一直留在阿公阿婆身邊。”
阿公嘆道,“孩子啊,阿公阿婆年紀大了,不能一直陪着尋兒,真想看到尋兒長大啊……”當時鄒尋不懂阿公的話,因為那時他還不知道,人的壽命,是有限的。
四五歲時,阿婆将鄒尋送到村子裏唯一一位識字的先生所開的學堂,小孩子愛玩,不喜歡學習,更不喜歡背詩,總是剛剛坐在桌邊,趁着先生不注意又悄悄溜走…
得知此事的阿婆,很是生氣,将鄒尋從一群在溪邊玩耍的孩子中抓回家,坐在院中的青石上,将他按在腿上就打了起來,鄒尋是第一次挨打,又驚又怕又委屈,他不明白為什麽別的孩子不用讀書,可以去玩,偏偏他要坐在冷清的學堂,為什麽一向疼他的阿婆要打他…
後來,還是被趕回來的阿公心疼的搶着抱回了小屋裏,鄒尋趴在阿公懷裏哭得睡着了,阿公給他輕敷上浸了冷水的毛巾,家中并沒有可用的藥膏…
後來,鄒尋才知道,連破損的陋屋都困窘得無法修補的老夫婦,根本沒有能力湊足學堂那十幾文錢的費用,而是阿公去求先生,承諾每日都替他砍柴才換來的…老夫婦年輕的時候,對子女疏于管教,以至于養的幾個孩子都不成器,盡做惡事,甚至沒有一個肯留下贍養老人,他們只是想讓鄒尋明書通理,不要也走上那樣的路才好…
那以後,鄒尋開始用功讀書,先生每次見到阿公阿婆,都會稱贊他的勤奮刻苦,老夫婦總是會很開心,每每和村子裏其他老人炫耀着,我們的尋兒最乖最聰明。阿婆說讀書辛苦,每日都給鄒尋蒸一碗蛋羹,鄒尋問為什麽阿公阿婆都不吃,他們總是笑道,已經吃過了。
這樣平靜的日子卻很快走到了盡頭,鄒尋八歲時,阿婆突然病倒了,病得很嚴重,鄒尋只記得那一日,房間裏聚了好多鄉鄰,還有好心的鄰居們湊錢請來的大夫,大夫看了阿婆的狀況,連連搖頭,只道可以準備後事了。
鄉鄰們怕年邁的阿公承受不了這個打擊,只好心的欺騙着阿婆的病會好轉,就将他扶到院中歇着,阿公将鄒尋叫到身邊,問道,“孩子啊,你告訴阿公,阿婆的病究竟怎樣了?”
鄒尋不知該如何回答,看着阿公早已布滿皺紋的臉,滿頭的白發,瘦弱又佝偻的身子…他不能說真話更不忍說假話,只能良久無言。
那一日,所有的人都散了以後,阿公獨自坐在阿婆的床前,握着阿婆的手,一遍遍喚着她的乳名,不停的同她說話,直到握着的手,已經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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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一早,阿婆還對鄒尋說過,叫他不要害怕,她昨晚夢到自己的病都好了,還摸着他的頭說,阿婆不求你今後有何成就,即使一事無成,只要做個好人就好…
阿婆去了之後,幾日前還可以上山砍柴的阿公,突然手腳都無法再動,連話都說不出一句,只會傻傻望着阿婆曾躺過的床大笑,笑着笑着就哭了起來,村子裏的人都說,阿公是失了神智……
後來,老夫婦的兒女回來了,将那破爛的小屋翻遍,也未找出幾文錢,都大失所望,竟找來了人販要将鄒尋賣掉,在人販子要将鄒尋帶走時,幾月都不能動一下的阿公,竟突然伸出大手将他的手握住,緊緊的,死死的,臉上已是老淚縱橫,嘴裏卻只發得出啊啊的聲音,不知為何,鄒尋知道那是在叫他的名字……
人販掰開了阿公的手,強行将鄒尋帶走,大敞着的房門內,阿公向他伸出的手臂無力的抓着,渾濁的眼中光華漸失,鄒尋将這一幕深深印在腦中,他知道這一別,永遠不會再見,他知道,那些狠心的兒女,絕無可能照料阿公,可是他,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阻止不了……
如物品一般幾經轉手,鄒尋被賣到了太仆府上為侍從,卻因堅決不用管事所取的名字,被狠狠打了一頓,罰跪在院中,寒冷的冬日,從月升跪到日落,身上只有一件薄衣,北風化作冰冷之刃,一寸一寸切割着他的肌 膚,意識已經模糊,但是,卻不願抛棄他的名字,如果連名字都沒了,那麽曾經的一切,也會離他越來越遠,最後消失不見。
就在他以為自己也許就這樣凍死時,見到了歸家的太仆,太仆看到他的長相,幾乎是震驚的,因為他與太仆逝去之子尤為相似,太仆問起他的身世,而後道“我不改你的名字,但是要改了你的姓氏,從此後,就叫鄒尋吧。”
太仆将凍得僵硬的鄒尋帶回溫暖的房中,給他厚厚的衣服,溫熱的食物,鄒尋請求再見阿公一次,太仆卻告訴他,現在他已沒了自由,若是想見到阿公,只能按太仆的要 求去做。就這樣鄒尋被太仆認作了義子,雖稱太仆為父親,卻只是他用來為子女複仇的工具。
雖然吃穿用度都如同真正的大家公子一般,然而他每日只是被關在房間裏,由太仆安排的各位師傅教他讀書習 武,琴棋詩畫,太仆每晚都會來檢查他的學習成果,若是有絲毫懈怠,都會被重罰。在那段任人擺布的時間裏,鄒尋強迫自己不要有任何感情,只要感受不到,就不會覺得難過,時間久了,也就習慣了……
見阿公的這件事,直到他的武學能将師傅擊敗時,太仆才允了,但是得到的消息卻是,老人在他走後不久就已過世…鄒尋并沒有很大的反應,其實他早就感覺得到也預測得到,只是…不敢去想也不願接受而已,他知道,從此以後,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需要他去牽挂之人,他要做的,僅僅是活着。
鄒尋十四歲之前,很少被允許走出房間,他總是有堆積成山的書卷要讀,總是有太仆留給他的各種任務要做。他的侍從,是一位不會說話的男子,只負責照顧他的生活,所以,鄒尋已漸漸不知如何與人相處,總是獨自一人靜立于某個不起眼的角落,仿佛不存在一般。
也就是那時,太仆開始将辰熠的事情講給鄒尋聽,告訴他,将來會制造他與辰熠相處的機會,鄒尋要做的便是讓辰熠喜歡他。開始的時候,鄒尋并不在意,只當是一件普通的任務,然而随着從太仆口中了解辰熠的事情越多,就越是不禁在頭腦中去勾勒這那樣的一個女孩,她的直率,她的跋扈,她的天真,她的一笑一嗔…那個女孩,是那樣的真實…是他蒼白的世界中,唯一一個彩色的點綴。
所以,第一次見到辰熠時,他是極期待的,她果然是一個坦誠磊落,毫無心機又無城府的女孩,雖然難免有時會偏激一些,然而她的心思純淨透徹的如同琥珀,卻也因此嫉惡如仇,最無法原諒他人的欺騙與謊言…
辰熠曾經在給鄒尋的信中,贊他如初雪皓皓之白,不蒙世俗之塵埃,是一位值得仰望的男子…鄒尋讀了信後,不禁苦笑,就是這樣一個你全心全意信任的人,要去欺騙你啊……
那時,他還不知自己對辰熠的感情,只是有意忽略着心中的感受,去完成太仆要他做的事。本以為,太仆不過是要家中顯赫,然而,直到姻緣已定,他身着喜袍,成為辰熠夫君之時,太仆才告訴他辰熠父親之事以及将來的打算,那一刻,他的心中是那樣的絕望與畏懼,他的所作所為,将會帶給辰熠怎樣的傷害?
如果對他來說同樣重要的兩個人,注定彼此對立,他該怎麽做?他鄒尋,就連做一個好人,都做不到……對于有養育之恩的太仆,他不能辜負,虧欠辰熠的太多,最終只能以命償還……
(四)結局
叛亂一事,已過去了許多時日,辰熠站在橋上,望着那平靜的湖水,雖然剛剛入秋,她卻感到透徹心扉的寒冷,她曾以為,那個男子真如冰雪般冷酷無情,然而,在他微笑着說永別之時,她似乎感覺到了他的無奈與悲傷,在他的身影消失在千軍萬馬之中時,她的心竟如被生生絞碎一般疼痛,她恨他的欺騙,但是,她也愛着他……
輕輕問道默默站在身後的蘇璋,“你說,這水會很深麽?”
少年正驚喜于幾日不曾言語的辰熠終于開口說話,立即答道,“湖面無一絲波瀾,該是很深吧。”
辰熠向橋邊走上幾步,“若是不慎跌入這水中,會死麽?”
突然明白辰熠用意的少年,呼吸差點滞住,什麽意思,她要跳下去?慌忙幾步攔在辰熠身前,雙臂死死将她勒在懷中,讓她動彈不得。
“放開我……”辰熠無力道。
“不可能!”
“你這是在做什麽?我想做的事,你當真能攔下?”辰熠有些惱怒。
少年自嘲道,“殿下想做的事,蘇璋何曾攔得住?但是除非我死,不然絕不會看你在我眼前死去。”
“奪取兵權,謀權篡位,又險些害得滄旸…千綏未來的君王失了性命,王府之外,圍着層層禁軍,我做了那樣的事,難道還有活路?還不如自我了結的好……”
少年心中苦澀,是不是,他去了,你的心也随着去了…緩緩松開了雙臂,“若殿下決意如此,蘇璋陪殿下一起死”,說着,少年神情決絕,先行幾步跨上了橋欄…
少年的舉動讓辰熠心中驚慌顫動,蘇璋身子微傾,就要跌落水中時,被辰熠拖拽住,猛拉回來,腳還沒站穩,臉上就受了重重一掌,頓時腫了起來,也将少年眸中本就蓄着的淚水震落,少年哽咽道,“蘇璋人微言輕,無法勸說殿下為自己或是為蘇璋活着,難道連陪殿下一起死的資格都沒有麽?”
辰熠心中揪痛,俯了身子去抱住坐在地上那個發髻松散,略顯狼狽的少年,輕柔的聲音道,“是我自私,是我不好,今後只要能偷得一天時光,辰熠都會與你共度。”
數日後,滄旸來到了辰熠府中,屏退了衆人,只餘她與辰熠,桌上擺着兩杯酒,滄旸道,“一杯是好酒,一杯滴有鈎吻之毒,選吧。”
辰熠勉強笑道,“三姐,要與我共飲?”
滄旸道,“姐姐我身體不适,你自己飲吧。”
辰熠靜靜看着桌上那兩杯酒,不知毒性有多大,一會,有沒有機會同那個渾身是刺的少年告別,輕輕執起一杯,剛到嘴邊,卻聽滄旸平靜道,“放下,那杯是毒酒。”
辰熠一愣,她不知滄旸是何用意,更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于是,舉着杯子的手,就滞在了半空,滄旸冷哼一聲,拿起另一杯一飲而下,然後将辰熠手中的杯子奪下,将酒灑落在地,“這種事情,若再做一次,你就沒有選擇的機會,從此後安分一些,頭腦清明一些,乖乖留在府中三年,三年後,我給你自由。”
這句話才說完,就有一位侍衛急匆匆求見滄旸,在她耳邊輕言幾句,滄旸便急急離去,面上竟帶着歡喜的神色,是她的那位寶貝夫君醒了吧?
辰熠獨自坐了許久,滄旸終究還是她的姐姐啊,根本就沒有讓她喝下那杯毒酒的念頭……
距林肇曈蘇醒又過了數日,承昀王府中,一個幽僻的院落,病榻之上,一位男子緩緩睜開了眼睛,看着陌生的環境,幹淨簡潔,絕對不是地府,這麽說,他還活着?胸前的傷口已經愈合大半,原來,并未傷到心脈……可是,究竟為何,還活着……
院中,林肇曈問滄旸道,“他,已經醒了,打算如何處置?要告訴四殿下麽?”
滄旸嘆道,“辰熠所做之事,尚有可恕,但是他,養好病之後,仍要按國法處置。”
雖知他的所為亦皆非本意,可是卻沒有逃脫罪行之由,林肇曈并未勸阻,然而仔細想想滄旸的話,才突然意識到,若是要處死一人,為何當初還要将掩埋在屍堆下的他辛苦救回?待他傷勢養好,恐怕也到了滄旸登基之時,那時,便會大赦天下吧……至于四王女與他将來的命運如何,那便掌握在他們自己的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