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來人,把這個核雕給我放到萬花樓的供桌上去。”

廳堂之內,霎時疾風呼嘯穿堂過,其間席卷着的碎石揚灰統統無情地刮過我泛紅的雙頰。閑雜人等一律退去,只剩下幾個收拾着殘局的丫鬟在一旁。

我草草撂下一句話,也不願再多久留。

“少爺慢走。”身後之人齊聲和語。

由廳堂到廂房,且走回廊。這段曲折盤虬之路,冗長費時,走起來勞心勞力,也無法将我眼下這顆躁動難安的心沉寂下來。

前些天落的雪還沒來得及消融幹淨,庭院裏定是積了薄厚不一的一層。我喜歡這樣有積雪未融的地方,因為在那裏你說再多的話都會被雪吞咽下去。沒有人會聽得到。

這讓我長年累月的自言自語顯得不那麽怪誕。

我穿過好幾處月洞門。

家父平生最愛便是海棠,故在每一處門廊上都栽了一棵。海棠是不會在冬天開的,所以府上到了冬天的時候,也只有畫印軒能看看了,別處全是突起的幹枝,可怖的嶙峋。倘若要換做是我來設計,決計不會只一色的種這樣一種嬌花。

萬紫千紅,哪不是春?

但家父的感情往往就是太執着,容不得一粒沙子。縱然你是夏日清荷,秋陽弱菊,冬寒傲梅,不是那火照紅妝的海棠,就不行。

大好的年關,滿目蕭條,委實得不吉利。

我驟然起步,往庭院裏供吟詩作畫的鹿亭走去。

鹿亭砌與一座高臺,有登高望遠之意向。家父自诩是清高的讀書人,懷抱天下,當要志存高遠。鹿亭之緣來,乃是取自“福祿壽”中的祿字的諧音一說,小小蔭亭上落了一頭神采奕奕的麋鹿,也是跳脫非凡。

我躍上石階,幾步跨上亭臺。遠近風光盡收眼底,鹿亭四面襲風,更聽漏雨聲。

亭中一方石桌上,工工整整地鋪了一張生宣,落筆流暢,氣勢恢宏,不消多想,我也知道這幅佳作是出自家父之手。

Advertisement

我逼着自己不要去看他在上頭寫了什麽,眼睛卻直直地在上頭打轉。

也是,看就看了又何妨?家父哪裏會料想到我還會來這麽一個雅致獨情的地方。

——“流水落花失臂于春,兀自游水,卻是逐流行致遠”,完了還畫了寥寥幾筆落花逐水,道道精髓,活靈活現。

我口中吟哦,妄自揣測其中之意。

不過是傷懷之筆,說的也是什麽落花流水也不甚寂寥的話。文人騷客就是有這種矯情的弊病,看到感傷之景,就能借題發揮。

說到底,我不是文人,所以我看不透。我一旦讀了書是家門不幸的。

所以,那時的我,并不懂,落花也是可以拟人的。

困意襲來,我打了個呵欠,準備在鹿亭湊合着窩上一會兒。這裏時不時就透着寒風,可就算如此我也不願挪步,這裏實在是靜心的好去處。我已經鮮有這麽無憂無慮的時候了。

我背抵着美人靠,頭靠上一周的紅柱,就這麽睡了過去。

我做了一個夢。說好不再多想的,可就是克制不住。

我夢到了宋默如,總算有次能如願了。時隔三年,他的模樣在夢裏清晰可見,就連青絲中的白發也偶爾可見。

他端坐在一方亭臺水榭中,這開敞的門戶正對着一池春波。

宋默如一襲白衣,這是我最樂意看的打扮,比起他素日的官服,如今這一身極有氣質。他手裏握着一把折扇,倏爾攤開,臨風而語。

“餘晖……”他突然轉過頭來叫我,聲音不弱,仍舊是那股江南的軟語味兒。宋默如是江南人,從骨子裏就是文人雅氣。

可是,江南人也狡猾的。我這麽一個北方粗漢子,鬥不過他。

“啊?”

他又喚了一聲,“餘晖。”依然是好整以暇的态度。

“啊?”

“餘晖。”他只是叫我。

我一字一句都聽的明白,可我還是道了一聲,“啊?”

“餘晖。”

“你說得響點,我聽不清楚。”

宋默如緩緩起身,道:“餘晖,我想你。聽不聽得清?”

“再說一遍。”

“我想你。”

……

對話也不知道被編排了多久,不過就是那幾字的來回。

這樣的夢我多想一直沉睡在其中,但我終究是一片眼角沁下一片冰涼的時候被凍醒了。

宋默如已經很久沒有和我說過話了,我已經記不得他是什麽音色了。只能在夢裏一遍一遍地讓他喊我,一遍一遍,樂此不疲。

“餘晖。”“我想你。”

腦中似乎只剩下這五個字,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麽紫硯聽到“筆墨紙硯”的時候反應那麽強烈。

我叫你,代表我在想你。

我終是在那一日的傍晚,捧着自己的臉,失聲痛哭。

也不知過了多久,踢踢踏踏的腳步逐漸近了。

我抹幹臉上的餘淚,把自己最沒心腸的一面拿出來示人。

“少爺!”這話喊得精神頭十足,一聽就是阿蟲那小子到了。

我理理衣襟,聲音仍是含混難辨,“我娘放你過來了?”

“夫人總算是給小的放會兒工了,這一天下來又是幫忙搬東西又是上蹿下跳的,夫人全把我當畜生使了。”

我嘴角微擡,斜睨着他道:“和我說話怎麽還是沒個正經樣。今日若是累了,你就早些休息,事情吩咐阿布去做就得了,你可是他頭頭啊。”

阿蟲“嘿嘿”兩聲,略有些羞澀。他似是想起了什麽,猛地一拍腦袋,“我是來叫少爺用膳的,天色都晚了。”

“也是,夜色都深了,再呆下去只怕要落下一身毛病了。”我站起身,活動筋骨,好幾處都僵硬了,針刺感席卷不去。

阿蟲在我背後幽幽道了一聲,“老爺适才也說要來鹿亭的,少爺可有和他見過面了?”

我腳步一凝,道:“沒有。”

“他不會見我的。”千般萬般的不适不知從何說起,我最終把它們提煉為六個字,聽來是多麽的無憂無傷。

我聽着阿蟲吹噓今日之所見,去涵碧苑的路也就不那麽無所事事。

等趕到的時候,家父和娘親已經動筷了。

“過來!”家父沉聲擠出了倆字。

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還是從了他的意,在他身邊坐下。

“如今你也有二十好幾了。”家父投箸,看着我的側臉說道。

我默默地咽下口中的紅燒芋頭,回道:“我今年二十一,沒有二十好幾。”

家父沒把這個問題放在心上,他接着自己的事情說道:“是時候娶妻生子了。”

“随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是不是還沒把宋默如忘幹淨了!”家父頗為愠怒地吼道。

我但笑不語,他不是從來不關心我的,怎麽會知道我和宋默如牽扯得不幹不淨。

娘親這時來緩解氣氛,她柔柔道來:“晖兒啊,我和老爺覺得趙家的宛眉不錯,人出落得娉婷,她父親也是大學士,這樁婚事是再好不過的了。”

趙宛眉?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我是先訝異又覺得可笑,誰人不知她和蔡居水蔡大将軍的好事。

“行啊,橫豎這姑娘生的對我胃口。”今日府上似乎特意請引觞苑裏的廚子做了一道豆腐泥鳅,滑而不膩,口感好的一塌糊塗。

家父匆匆咽下幾口飯食,道:“那明日你就随我一同去趙府,把這事辦了。”

做事這麽急躁,還真不像是家父的作風。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