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酒過三巡,衆人也都疲乏了。那群曲意逢迎、見風使舵的宦官們也總算詞窮了,一頓難以下咽的宴會家父與我都不曾主動開口過。
“宮中還有不少奏折朕不曾翻閱,就不與各位愛卿一并守歲了。”聖上朗聲而道,端正地笑望衆人。他複又看向家父與我,話中暗藏玄機,“餘相國,聽聞你前日裏帶餘晖去提親了。若是急于成婚的話,朕也可以替他留意一二。”
家父受寵若驚地道:“犬子小事而已,無需勞煩聖駕了,微臣謝主隆恩。”
“既然相國推诿,也必是不急于一時了吧。”聖上別樣地拐望着家父與我,言辭幽微。
“且随緣吧,時候到了自也是擋不住的。”家父拱袖抱拳,道,“老臣來送送皇上吧。”
聖上不合時宜地冷笑一聲,道:“不必了,如今相國年歲大了,于情來說,你也算朕的長輩。像今日這般日子,還是讓你寶貝兒子來送送我吧。”
我開脫不得,只好又從椅子上坐起,尾随着皇家人馬。
“你們不必跟着了,去外面候着,朕有餘晖陪着就好。”聖上又斥退身邊近侍,将裹挾人群中的我又召到近身處。
身後群臣起身道“恭送聖駕”。
宋默如坐在主位之旁,我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還特意回頭看了一下。他竟也不顧禮數,在衆人垂首之時,冒大不韪地擡眼與我相對。他薄唇輕啓,吐了兩個字出來——留步。
我張狂又無聲地笑笑,沖他邪魅地一眨眼,亦以唇語回道:“好。”
他今日的諸多舉動,都勾起了我的好奇和鄙夷,忽而圓滑老練,忽而打破陳規。
走出宋府正廳,聖上在無旁人之際,将我拉住九曲回廊。他用力地扣住我的手腕,兩人的關節相互磨着,生疼生疼。
“你知不知道朕拉你來此處的目的?”聖上背過身去,用他一貫威嚴的腔調說道。
我仍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道:“草民愚鈍,還望皇上指明。”
我正垂頭思量着,他卻又武斷地扯過我的手臂,強帶到他身前。聖上自幼習得狩獵之術,臂力大得驚人,他單手就将我雙手反扣于背後。
Advertisement
我被鉗制着,也不顧他身份,嘶吼道:“放開!”
“你盡管自己試試,受苦的也只有你。”他輕佻地說着,又點着身子愈發地靠近我。
我不斷地掙紮,換來只是兩人之間越絞越近的距離。
“這麽久了,你不會不懂朕的意思。”
我驀地止住了一切反抗,輕視着眼前正深情款款看着我的人,淡漠地回了一句,“咫尺天涯。”
“什麽意思?別和我說什麽‘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混話!”他又騰出一只手,将我暴力地懷在他身前。
聖上略高過我,我費力地從他身前擡起頭來,道:“皇上一片心意,草民只能心領,同為男兒之身,談情說愛恐怕不妥。”
“和宋默如就可以了?”聖上将臉貼了下來,蠻橫地襲上我的唇,他不講章法,只像他的圈地之道一般,用武力宣誓主權。
我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任他如何。聖上也終感無趣,漸漸松開了手。
“皇上也已得償所願,草民與您當兩清了。”我倒退些許,躬身而道。
他抹着嘴唇,寒聲道:“餘晖,你不要以為朕先前說過的話都是不過心的,你自己掂量掂量。要記住,沒幾個人會把到嘴邊的鴨子給弄飛了。”
他獨身出府,送了我最後一句,“朕以後不會對你手軟,這是最後一次忠告。”
“謝主隆恩。”我雙手交疊于前胸,輕浮地道。
重回正廳的時候,不少宦官都已離席,準備告辭。
我悄聲走到家父身側,道:“爹爹,您先回府,我有阿布陪着就好。”
“事情了完就回府,切莫多逗留了。”
我一直坐在坐席上看着宋默如點頭哈腰地送客,偶爾和阿布搭幾句閑話。
“你站了這麽久,可還餓了?”我側偏着頭,問道。
餘光瞥見阿布撥弄自己的肚子,他憨憨地道:“晖少爺一說,倒是有些餓了。”
“我這兒一只雞腿不曾咬過,你先吃了墊饑吧。”我拍拍一側的座位,道。
“晖少爺,這不妥吧。”阿布局促地疊着手指,不好意思擡頭看着讓他垂涎欲滴的佳肴。
我嗤笑一聲,抽走了擱置一旁座椅上的手,道:“你覺得宋大人有閑工夫顧暇你我嗎?不如速速解決了,我們也能早些動身回府。這地方憋悶得很。”
阿布得令,興致高昂地坐在我身旁,抓起雞腿就啃咬起來。他嘴裏塞了不少雞肉,還來不及下咽就含混地說話了:“晖少爺,趁除夕沒過,我待會兒就把它給你。”
“它?什麽東西?我今日乏得很,明日再說吧。”我撐着腦袋笑看他不雅的吃相,臉上不禁挂起了一絲笑來。
阿布起初還躲躲閃閃的,後來也放開膽子與我對視。他頗不怕死地道:“晖少爺,你這麽笑真好看,比平時還好看,有種仙氣在。”
我順手彈了他腦門一下,假嗔道:“若是吃好了,咱們就回府了,別磨磨唧唧了。”
不過起身的那剎那,我還是由衷地笑了出來。這輩子頭一回有人說我好看,也是頭一回有人真正在意過我的表情。
宋默如送走了最末一位官員。
我緩行到他身邊,禮節性地拱手道別,“多謝宋大人款待,我也告辭了。”
“留步!”他扯着我衣服的下擺道。
我已是邁了一大步,被他這一吼弄得怔怔,旋即我又道:“留步,已是留到最後一個走了,還能留到什麽時候?宋大人不也開到過餘某,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我轉過身去,彈走他的手,淺笑道:“好聚好散。”
“餘晖,我知道你輕看我溜須拍馬的樣子,你向來就不喜歡低眉順眼的人。”宋默如深吐一口氣,移步走到我面前,堅定地道:“可是為了保住我要保住的人,我會無所不用其極。被你輕慢又如何,你知道我這人只求結局。”
我縮短着我與他之間的距離,雙目凝視着他:“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初見時我便說了的。如今我們自食惡果,還要再違逆下去嗎?”
“餘晖,你懂什麽!”
宋默如又咆哮道。他今日情緒不穩,整個人都在崩潰的邊緣游走。
“當年就算不得重用,我也不曾向任何權貴低頭過。被罷黜到橋水鎮,那樣清貧的日子恐怕你這麽嬌生慣養的都呆不了半日,可我呆了三年!三年,你以為會扭轉我的性子?!我只有更恨,每天在千裏之外都是提心吊膽的。可我鬥不過他,我就算使勁渾身解數都不一定保的周全。這天下都是他的,何況他只是要從我身邊奪走一個人!”
“輕而易舉,是嗎?”
月光冷冽,哀戚的白光照得我毫無血色。
宋默如似為說盡,但他卻怠惰了,他揮揮手,道:“你走吧,走吧。我不會強留了。”
“默如……”
我平靜地喊道,很早很早就想這麽稱呼了。
宋默如訝異地擡起頭,看着我,“再說一次。”
“默如,有句話我想了很久,一直都想和你再遇的時候能說上。”我向前走了些許,好離他更近些,輕聲地道:“或許當日的錯過也是在提醒你我今日不必再執着。”
“好、好——”回應我的只是他哽咽着的支離破碎。
我與他擦身而過,道:“不知日後相見,該如何稱呼宋大人?”
他木讷地站在原處,平平道:“正三品大理寺卿宋默如。”
“方才餘某拙見,還以為宋大人金銀不斷,定用不上我送的薄禮,如今看來是錯了。”我遙指着他凍僵的手,關切道,“宋大人日後外出,記得要披着在下送的裘衣。”
“餘晖,你的意思是……”宋默如又追了上來,亟亟問道。
“今日不必執着前文,但可另起一行。告辭。”
作者有話要說: 我除夕開的坑,半年過去了,總算從臘八寫到了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