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相信宋默如除了一己私情之外,我也自己估量了一番道理。這道理從聖上賜予他的府邸就能看出些端倪來。
宋府占地之廣不亞于相府,對于宋默如這個重回朝廷的正三品“罪臣”來說委實遠邁衆官,且宋府乃聖上親自揮官建造,用度之奢靡,建造之華麗,連遠在京城另一端的我也有所耳聞。今日一見,我不禁納罕起來,宋府之外皆是窮苦百姓的住所,聖上将宋府造于此處,名義上是說京城之中唯有此處還有大片閑田,可是暗地裏卻把宋默如推到了風口浪尖的位置。
出了宋府不過百餘步,灰蒙的天又雪散京城。
即便如此雪色敗景,此處的百姓也依舊興致高昂,他們候了一年的時光,起早貪黑地趕往田間耕作,總算能熬到一日是可以燙一壺酒,吃一碟肉的日子。天真孩童也游走在各戶人家之間,掩耳看聽爆竹,和一群夥伴嘻嘻哈哈。
這樣對除夕的憧憬,似乎我自懂事以來就不曾有過了,我不由地心生落落寡合之感。
“這米可不能灑着玩!”在我身後久無動靜的阿布突然冒出一句讓人費解的話來。
我好奇地背過身去,只見他正彎腰假嗔訓斥一個貪玩的孩童。那孩童應是從米缸裏抓了這一把米,用來襲擊同伴來着。
阿布說着說着才發覺我也停下來看着他了,他憨憨地抱着腦袋直起腰來,頻頻舉手道:“晖少爺,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你從前是如何過年的?這米裏頭也有習俗?”我對這樣的傳說志怪也是興趣堪堪,用來消磨消磨耗在路上的時間。
阿布興奮了起來,這一路上都和我絮叨着他從前是如何歡度佳節。
“我們老百姓裏有一種說法‘年年不斷炊’,就是要在米缸裏都塞滿了米,所以小孩子是不興用來玩的,竈王爺都看着呢。到過年的時候,我老父親也會給我準備壓歲錢,雖然不過一兩文錢的數目,是讨個壓住邪祟的名頭。還有還有……”
阿布說的意猶未盡,我卻忍不住打了個深深的呵欠,打斷道:“你這些陳年舊事等到什麽時候我閑來無事的時候再拿來和我說吧。”
我轉身進了廂房,一片漆黑的地方,探不到一絲人氣。
這間屋子一到晚上便是如此。我不喜歡夜間的光亮,因為它會時時刻刻提醒着我,這麽多年來我都是形單影只。
我窩進了錦被裏,凍手凍腳的冰涼一下子讓我清醒過來。
滿腦子都是和宋默如相關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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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今唯一疑惑的,就是聖上究竟要對宋默如做什麽。三年之前的對簿大殿可能也只是一出計劃好了的戲而已。
我作為其中之一的戲子竟不知我是唯一的觀者。
聖上向來是有仇必報的烈性子,對于宋默如這樣桀骜不馴不按規矩辦事的臣子,他必然不會給他有好日子過。
特別是在聖上知道我和宋默如的關系之後。
“晖少爺,晖少爺!”
房門外亮起鬼鬼祟祟的一聲,打斷了我此刻僵化的思路。
“阿布?!何事?”我問道。
阿布接着貼在門框上,他鈍鈍地戳了戳門,道:“晖少爺,你閉着眼數三下再睜眼。”
“這又是什麽把戲,我沒那麽多閑工夫。”我立即正色道。
“啊、啊。”阿布支支吾吾,好不容易尋到了一個借口,“我老、老父親昨天托夢給我,告訴我這麽做是對晖少爺好的。”
我将信将疑地道:“若是三下之後折騰不出什麽東西來,你自己識相點領藤條去。”
這阿布總是能在我平淡枯燥的生活裏無中生有些什麽,我順從地合上眼,默念三聲。
我緩緩地睜開眼,翹望着眼前究竟會出現什麽。
原本黑魆魆的夜,突然明媚如白日,接連十盞孔明燈拔地升起,行之冉冉,似是故意為了讓我看清楚。這孔明燈還略略經過些改造,每盞燈上都用朱紅色的筆畫了一個倒福字。
我不禁推開門扉,問道:“這都是你做的?”
“也不全是。”阿布低着頭,羞赧地揪住一撮頭發,含羞而道:“我不會寫字,這都是讓阿蟲哥寫的字。”
“阿蟲那精鬼從你這兒訛了多少東西?”我握住阿布的肩,道。
阿蟲愈發腼腆,他縮成一團,也沒膽再直視我了,“阿蟲哥人也好着呢,他沒問我要什麽,還讓我多陪陪少爺出去走走。”
我笑得前仰後合,嗆着聲道:“你莫不會這些聽不出了吧,怪不得這幾日我都看不到阿蟲的影了,合着是又偷懶去了。”
“也難得你有心紮了這麽多孔明燈來放,你不是說每年你都要許願的,有沒有什麽要了的心願,少爺我大發慈悲幫你辦了。”
孔明燈已經升至上空,微弱的燈光打在我臉上,竟是無比安心。
“不對不對,晖少爺。”阿布猛地擡頭,道,“這應當是您來許的,總共有十個呢。我老父親曾說,孔明燈是最接近上天的,每一個心願老天都會達成的。”
“可是真的?”
雖是市井間的玩笑話,我還是迫不及待地合眼,雙手合十禱告起來。
“餘晖此生唯有一個心願,便是能有一個真心相待我的人與我白頭偕老。”
我并沒有說是宋默如,本意上我并不覺得這個将名利捧高于我的男人會和我有多長的未來,我們都是在走一步看一步。
宋默如似是為了驗證我除夕那夜說的話是否有依可循,日日下朝之後都準時準點地在相府上報到,每個冬日他都身披着那件毛色普通的裘衣。
一晃三四個月過去了,也已是暮春時分了。
春暖花開的日子向來留不住腳步,正如人人口中的幸福也是眨眼而過的情景。如此不懂珍惜,全是因為習慣。習慣冬去春來的青秀山間,就連曾經嘆為觀止的松風水月,看多了也不過是松濤與山泉而已。
我就這樣被動地接受了宋默如日日來府上的行為。習焉不察,那段日日相見之中,我竟沒發覺出他的不安與異樣。
他的患得患失早已表達的淋漓盡致,若是我能敏感一些,日後的發展走向可能就不會越偏越遠。
宋默如是個雅致的人,區區半抹燈花,都能被他形容的登峰造極。
這日,他兼着嫩綠新衣到畫印軒尋我下棋。
“你似乎挺喜歡這個小仆人的,成天到晚都是他跟在你身邊。”宋默如夾着黑子,上下打量着阿布,笑道。
我蹙眉不悅,指節扣着棋盤提醒道:“下棋的時候不要眼觀六路,這是對對手起碼的尊敬。”
“餘晖,你一板一眼的時候,挺駭人的。”宋默如撐着下巴,動足了腦筋才下了一着。
我狐疑地看着這落下的字,不免懷疑他到底有沒有深思熟慮過。我驚訝的問道:“你今日怎麽心不在焉的,這步棋一下你可是滿盤皆輸啊。”
我還當他身體不适,伸手欲探他額頭的溫度。
宋默如卻反扣住我的手,細細地揉着,道:“餘晖,棋輸了不打緊,若是輸了人了,我就再無希望了。”
“胡謅什麽呢?怎麽又扯到這個了,你要是疲乏得緊,就早些回府吧,不然又要很晚回去了。”
近日來,他總是不斷和我提起聖上對我的那些心思。我見他臉色泛白,忙讓阿布差人送宋默如回府。
“餘晖。”他死死地纏着我的手,神色堅定,“永遠不要恨我。”
“好。”我鬼使神差地回道。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