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漫而無邊的夏日同暮春接踵而來,我是畏熱的體質,就算留在府上一動也不動,我也能捂出一身厚汗來。聖上自別過之後,就同我鮮有交集,不過是賞賜給幾位要臣冰塊的時候,給相府多捎了那麽幾塊。
日子清湯寡水,不知不覺中我連最為難熬的夏日也在晃眼之間熬過了。家父見天氣轉涼,也時常勸我走走去去我不曾到過的地方,不過我是偏安一隅的人,如今日子雖然平淡無奇了點,不過也是好吃好喝供着的。漸漸地,家父也不多說了,他知道我就是爛泥扶不上牆的性子。
相對的,曾經日日前來的宋默如也來的少了,他時常差一兩個小厮來說又有公務纏身,更有甚者,我有時一個月都見不到他。
他日日案牍勞形,而我卻是終日無所事事。在那樣強烈對比的日子裏,我愈發覺得心裏難安。
今日,宋默如和我約定好了的,下了朝便來府上尋我,與我一同去引觞苑裏對飲一酒席的。可是我候到了暮色時分,他既未遣人來報,也不曾露臉,我難抑地焦躁起來。
這轉眼的秋天,被多少前人定性為“多事之秋”。
“阿蟲,你去備來馬車來。”
阿蟲溜到跟前來,不明具體,“少爺,夫人都叫着要去用晚膳了。”
“廢什麽話!叫你去就去!”我脾氣火爆了不少,就連阿蟲這樣在我面前吃得開的也隔三差五要被我訓上幾回。
我煩悶地按着胸口,隐隐地覺着這樣細水長流的日子實則波濤洶湧,我每日都在惴惴不安中度過。人們常道,平平淡淡才是自足常樂,可是聖上說了,他不會讓我再有好日子過。
自打夏天賜冰之後,他也會順理成章地再賜些寶貝。這些東西對我來說都是窮兇極惡的,每每見了都讓阿布什麽挪到鹂音樓裏去。
今日宋默如的反常,我不禁将兩者挂鈎起來。
再坐不住,我叫上阿布,也不顧餓空的肚子,就匆匆趕路起來。
一到宋府,我就奔下馬車,直沖進宋府,抓住一個小厮,提着他衣領就問道:“你們宋大人呢?”
“大人今日下朝回府了就去了廂房,聽墨繩哥說了大人是頭風又發作了,是從前去橋水鎮落下的。”那小厮被我提的只好踮腳着地,說話也是抖着的。
我松開了他,寒着臉道:“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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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過是我第二回來宋府,全然的人生地不熟。
那小厮不敢怠慢了,宋府幾乎全府上下都知道我和宋默如之間非比尋常暗生情愫的關系。
房外的天地已入黑夜,陰風滿簾,挾着殘葉周而複始地肆虐人間。
宋默如空闊的廂房裏只點了影影綽綽的一苗燭燈,忽明忽暗的火光在鎖窗上投射着扭曲的人影。
我悄聲推開門扉,舉目四望,這偌大的屋子和我的一樣,沒有人氣。
“你退下吧。”宋默如柔靡無力地撐着額頭,背倚着床頭,神情倦怠。
“大人,你這藥都沒喝過呢。”
我走上前去,坐在他床邊的凳上,“這兒有我呢,你先下去吧。”
宋默如無力地仰頭含笑看着我,道:“又失約了。”
“身子要緊,日後還有的是機會。”
我探手替他按揉額頭,我娘親也有這樣的舊疾,我見她的丫鬟就時常這樣做來替她緩解症痛。
宋默如臉色蒼白如紙,毫無血色,他微微地搖頭道:“機會總是越來越少的,我再不抓緊些老來拿什麽回憶。”
“你近來總是思緒繁多,怪不得會頭風發作,這些遠之又遠的事情何苦要勞神現在動心思呢。”我假嗔着道。
“你有所不知。”宋默如挪着身子向前,湊近我一些說道,“我這是未雨綢缪。”
“我看是杞人憂天了。”我摸了摸碗壁,裏頭的藥早已涼透了,“你是要等到藥結成冰了才肯吃?”
我招過阿布,吩咐他拿去廚間煎熱了再端來。
宋默如看了看阿布,似有話說,卻還是吞下肚裏。
“晖少爺,藥煎好了。”阿布動作迅速,不多時就端着藥回來了。
宋默如正倚在我懷間,我無從騰出手來,只好道:“先放一邊吧。”
“不必了,藥還是趁熱吃的好。”宋默如從我懷裏坐起,看着我又瞟了一眼阿布,玩味地道:“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
我端着藥碗,細致地喂起來,和他打着馬虎眼,道:“最近你這說話功力是越發精進了,都快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了。和我說話,就不要曲意而道了,你知道我不喜歡拐彎抹角。”
他卻笑開了,盯着一張憔悴的人煞是駭人,“你分明就聽懂了。”
我不願與他糾纏,扯開話題道:“我爹先前一直說着要我出去走走,你何時有空陪我去一趟?”
宋默如抹去嘴角的藥漬,道:“地方可曾打算好了?”
我莞爾而道:“江南。”
“想看看你出生的地方是如何的隽秀河山,走走你曾走過的青石路,可謂人生一大幸事。”
我浮想聯翩,江南的藍田荊衩裙水天合一,悠長的歌謠不絕如縷。其間可能偶有涼薄秋雨,我撐着油傘,身旁傍着宋默如,即便我們走不到多遠的未來,那一條小弄似乎就讓我們領悟了幾十年的相依相偎。
他似乎也為此動容了,“好。等這一陣過去了,我們就動身吧。”
看着宋默如服藥安睡,我才離開回相府。到府上已是更深露重了。
“宋大人身子可有好些?”
這雄渾的老者之音,相府上只有家父一人。
“頭風發作,睡上一會兒應該就能好了。見他睡下了,孩兒便回來了。”
家父踩着發亮的路面,走到我身邊,“還未和你飲過酒呢,我也年紀大了,再晚就沒機會了。”
我輕笑一聲,今日也不知為何,家父與宋默如二人頻頻提及“機會”二字。我不禁想起宋默如的一席話,心中如石投靜水,層紋疊生。
“父親先請。”
家父領我去了鹂音樓,換做他日他是不會應允我自說自話動這裏的佳釀的。
“晖兒。”
家父才與我對飲三杯,眼眶就濕了。他面色酡紅,眼神迷離。外人常道,餘相國酒量如江海,為人豪爽。可今日與我碰杯似不是如此。
他又哀訴一聲,“晖兒——”渾濁的雙目卻看向了天外。
“您這是喊我,還是喊我故去的大哥?”我故作鎮定地又飲一杯無,酒水卻撲倒身上一灘,涼意熏人。
家父舉着空杯,眼中又清明起來,“爹爹曾經一直覺得自己雖是文人,卻是頂天立地的男兒,可是年歲逐增,我愈發的覺得自己窩囊。”
“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爹爹向來是百姓稱贊的好相國,是孩兒心裏的楷模,當然後者可能沒有那麽舉足輕重。”
家父驀地伸出了手,像是哄小孩兒一樣哄着我道:“你方才問我,是不是叫你?如今,這世上我只有你一個兒子了,還能叫誰?”
“曾經我可能執迷不悟,不過現在老了也都看清了。”家父摸着我的腦袋,言辭哽咽,“往者不可谏,來者猶可追。”
他一直重複着這個道理,頻繁地告訴我,失去的也總會過去,不要像他一樣看得太重,把日子過得細水長流才是正道。
我提心吊膽的那個多事之秋,又在我自以為的相安無事中度過。
後來我才明白,其實不然,山雨欲來風滿樓,古人誠不欺我也。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