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近幾日來,我都在盤算着一件事兒。記得家父說過,今年的臘八節我不用再獨身去過了,如此的誘惑我自當好好準備。自初冬一到,我便差阿布去向幾個年歲大的婦人問問。他回來報說,今年開春開得早,臘八不過小半月就要到了。

我路過廚間,正好逮着一旁犯懶的阿蟲,他那對爪子不幹不淨地摸着一個小丫鬟的手,揩油開得起勁。

“妹兒,過些日子趁着夫人讓我去置辦年貨的時候,我給你帶對翠玉耳墜回來,襯你這小臉合宜着呢。”阿蟲一捋他參差不齊的胡碴,愈發地湊近那丫鬟已經羞得擡不起來的臉了。

“阿蟲,你過來。”我思忖半刻,還是毫不客氣地打斷道。

小丫鬟一見是我來了,忙斂衽行禮,暗地裏推了阿蟲一把,羞赧地逃開。

“少爺,好久不見。”阿蟲方才的涎笑煙消雲散,他躲閃着走來。

我猛地一擡衣袖,果不其然,他整個人向後栽倒。

“好久不見什麽,早上才見過。”我将他拉進身前,道:“雖然我接下來要說的事難以啓齒,但不過也不是我本意……”

阿蟲突然仰面,那對我所熟稔的眼瞳裏卻是溢滿了熱淚,“少爺,我跟了你十多年,你真的要趕我?”

我兀自長嘆,手撐着一旁的樹幹問道:“你都知道了?”

“雪娘那天趴牆角全聽到了。”阿布粗魯地用麻布袖子直接去蹭幹落下的眼淚,“少爺我跟了你十多年了,那阿布不過才來了兩年,你怎麽就挑了我了。”

我昂首朝天,硬生生地将要破體而出的淚水壓了下去,哽咽着道:“宋大人那裏是個好去處,你來年就去那兒吧。”

阿蟲癱坐在樹邊,泣不成聲。他前陣子風寒還未好,如今這麽一哭,更是氣都喘不過來,眼下全是淚痕,黃栌色的衣裳生生地染成了駝色斑斑。

阿蟲自跟着我之後,就不再哭過。他雖然皮厚人懶了些,卻因知道我看不慣愛哭哭啼啼的男人,痛飲了多年的淚水。這麽許久了,十幾年的韶光,如今他的淚悉數還給了我,我再看不下去,背着身道了一句——

“兄弟,這是我爹的吩咐,有他的道理,你莫要怪了。”

我落荒而逃,胡亂地奔走在模樣相仿的樹木之間,由得背後愈來愈輕的哭喊聲,綿綿不絕。

Advertisement

阿蟲比起阿布還要小上幾歲,卻因老道還常被阿布叫做“阿蟲哥”。我跑得失了氣力,在長廊上坐下,這十幾年來與阿蟲的點點滴滴都浮了出來。

他唯一一次淚水挂在眼眶裏,就是三年前我被爹爹毒打的一次。他冒着被罰的風險,硬是端了一碗湯藥來給我服下,還将那時身上唯一的冬衣脫下了給我。

那傻子當時凍得涕泗直挂下來,只好勉強地用皲裂紅腫的手擦去。

“少爺別嫌棄是奴才穿過的衣裳,暖和暖和總是好的。”這是他笑着說的僅有的一句話。

雪中送炭的恩情我卻不念,這樣的我落得衆叛親離孤家寡人也真是活該。

阿布不知怎麽知道我在長廊邊,他從長廊另一端匆匆跑來,手捧着褂子想要給我披上,喘着粗氣說:“晖少爺,這天也冷着呢,還是多穿些吧。”

我紅着眼望着他,嘲諷地一掌拍開他送來的好意,尖刻地罵着:“怎麽會就選了你這個東西,還真是鬼迷心竅了!”

“藍橋便是神仙窟,何須崎岖上玉清!”我發狂地揮着雙臂,不慎将阿布也推倒在地。我抖着手指,直指他面門,罵道:“狗屁!通通的放屁!你給我滾!”

阿布吸了一口鼻子,不顧自己身上落滿的散灰,捧起地上的褂子竟是無意識地就吹走上面落的灰。他躬身而退,不忘道一聲:“晖少爺,那我走了。”

“爹啊,我就這麽兩個,為什麽要這樣……”我失魂地坐在長廊下,頭倚着紅柱。

約莫在兩日前,家父下了朝,官服未脫就直接去了我房裏。

敬亭綠雪才沏好了,我正托着茶盞細細品味,卻被突入的父親吓了滿懷。

“爹爹,怎麽風塵仆仆的,朝服不脫就來了。”我放下手中的燙手茶盞,問道。

家父只是眼掃了我身旁的阿布,道:“阿布,你先下去。”

待阿布将門合了起來,家父才切入正題,我這才注意到他面色凝重,似有煩心事纏身。

“我知道,相府裏你就喜歡阿布阿蟲這兩人,若是讓你一人留在身邊,一人送到別人府上,你願意怎麽做?”

父親這問題委實讓人摸不着頭腦,我聽得雲裏霧裏,問道:“相府又不是供不起他們二人,何必要送走其一了。”

“爹爹不會下套給你鑽的。”家父撐着額頭,倦怠地道,“若是還有他法,我決計不會如此。”

我隐約察覺到了什麽,卻又不敢多問。我是畏首畏尾的小人,如果有太平日子過,即便是表象,我也不願去拆穿。

“留着阿布吧。”

家父訝異地看着我,半晌才道:“我還以為你會留着阿蟲,不過阿布更穩妥些,跟在你身邊我放心的過。那阿蟲,你想送去誰府上?”

我雙手團成拳,抿唇而道:“若是他去宋默如府上,想必也能過上好一點的日子。吃穿用度可能不及相府,不過絕不會遭人欺了。”

“晖兒,你凡事都為他人周全,自己的事也要上上心。”家父走到門邊,又轉身提醒了一句。

我還坐在位子上失神,敷衍道:“孩兒明白。”

“爹不可能照顧你一輩子。”

回想到此處,我淚水也是落了千遍。送阿蟲走,這是第一時刻的反應。我根本騙不了自己,若是送走了阿布,想必我會更愁斷腸。

“少爺。”

背後這個尖尖細細的聲音是個姑娘發出的,我竟想不起來是誰。

還不等我反應過來,她繞至我跟前,驟然跪下。

“阿蟲哥跟了您多年,您硬是要趕他走,奴婢也攔不住您,只求您将我一起送走吧,我怕他只身一人的沒個伴。”

我打量着她,正是方才和阿蟲情誼濃濃的那位,“你是雪娘吧?平時是伺候夫人的?”

她嗫嚅着颔首,“是。”

“起來吧,你們要走了,我也沒什麽好送你的。随我去我娘的屋裏吧。”

娘親彼時正在屋裏抄經誦佛,她秀目微合,手裏的檀木珠子一顆一顆地撥着。

我讓雪娘在屋外先候着,獨自推門而入。

“娘親,是我。”

娘親止住了撥珠的動作,她睜開眼道:“沒個幾日就是你大哥的忌日了,娘誦誦佛經,心裏也能舒坦些。”

“我明白。”

她将佛珠擱在一旁,問道:“找娘有事嗎?”

“我爹可下朝回府了?這兒有件事想請你們二老做個主。”我在娘親身旁的圓凳上坐下。

“你爹還不曾回府呢?你說說什麽事兒吧。”

“想必送走阿蟲的事情您也知道了,我心裏愧怍得很。阿蟲有個相好的,正是伺候您的雪娘,我想今晚幫他們就辦了喜事了,雖是倉促了點,不過我這心裏也能好受些許。”

娘親笑着道:“這種事你做主就得了,我這兒有一些素淨的珠寶,你拿去做阿蟲的聘禮吧。時候也不早了,要快吩咐下人去準備了。”

向來寧靜的相府難得炸開了鍋,各路下人買紅紙的買紅紙,裝飾廳堂的裝飾,不多時簡略而莊嚴的喜事就呼之欲出。

我讓阿布将阿蟲招至跟前來。阿蟲還難受着,他低着頭就是不願走近我。

“我知道你怨我。”我扣着茶盞假嗔着道,“你能怨你自己的喜事嗎?”

“什麽、什麽喜事?”阿蟲立即瞠目結舌。

我放下茶盞,笑道:“和雪娘的,今日就辦了。”我打開手邊的梳妝盒,道:“這是我娘那兒一些珠寶,雖然不多,但這也是我們的心意。”

“謝謝少爺!謝謝少爺!”阿蟲登時就跪在地上。

我忙前去将他扶了起來,道:“大喜的日子不興這麽跪拜的,你可是折我壽啊。”

阿蟲羞紅了一張臉,撓着後腦道:“怎麽會呢,我沒那狗膽。”

“阿布,把東西帶進來。”我出聲喊道。

阿布迅即抱着大紅袍子進來,也是一臉的嬉笑,“阿蟲哥,我來給你穿新郎官的行頭,祝你和雪娘百年好合!”

我扶着娘親走到正廳裏候着,家父卻仍未回府。

時辰也差不多了,我只好招呼着開始。

媒婆是阿布專門跑出找來主持的,她高亢地一吼:“一拜天地!”

“原來這籌備喜事呢。”

阿蟲夫婦才行完一禮,就冒出來一聲尖細。

相府大多的仆人都過來湊熱鬧了,所以大家都不知有客到訪。他們自動散開到兩邊,供客人走過來。

“是曹公公啊,有失遠迎。”我向他虛了一禮。

曹公公翹着指頭,奸笑一聲,“不敢當,不敢當。”

“府上正辦着喜事,公公若是不忙,就一道坐下吧。”我示意阿布将人領到位子上去。

“不瞞晖少爺,老奴這次來是請晖少爺進宮的。”

我看了一眼天色,道:“時候不早了,非要急于一時?”

“皇上說了,無論如何都是要把晖少爺請進宮裏的。若是和皇上敘舊敘的太晚了,大可住在宮裏。”曹公公捧着熱茶,淺笑着道。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