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府上本是和樂的喜慶氣氛,被曹公公這笑裏藏刀的一句話弄得人人噤聲。他接過丫鬟奉來的茶水,悠哉地坐到一邊的空位上,含笑看着我。
我突地明白父親為何之前要我在阿布和阿蟲兩者間擇其一長留我身邊,或許他早就料到了會有這麽一天。聖上已經開始謀劃布局一切,我這塊魚肉只能任人宰割。
“喜婆,勞煩你接着唱下去。婚事還正處在j□j呢,怎麽作興斷了。”我白袖一揮,吩咐道。
曹公公正潛心品着手上的好茶,見周遭方又喧鬧起來,嘴角輕挑着道:“想必晖少爺是想與老奴借一步說話了?若是問起皇上的打算,奴才可不敢妄自揣測聖意啊。”
我就站在離這老奸巨猾的東西不過三步的距離,也不在人群中央,何來的借一步之說。這油腔滑調,不禁讓我譏笑三分。
“不必了。皇上既然能派曹公公出來,也是料定了餘晖必然會去的,又何須大費周章呢。”我收了收牙色的腰帶,回看了他一眼,“我爹那裏,想必曹公公手下的小太監也都已經通知好了吧。”
“只要是皇上交代的,老奴不敢不從。”曹公公起身一讓,探出右臂道,“晖少爺,請吧。”
娘親在身旁扯住我的衣袖又漸漸松開,她在我耳畔柔聲道:“晖兒,早去早回,我們都等着你呢。”
婚事仍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着,衆人按着我的吩咐并不多在意我這頭的情況,他們也自認為着這只是他們的绮纨公子尋常的一出鬧劇。
而我娘親,和他們一樣,以為她的兒子是去去就回。
“娘,這個你收好了。”我從前襟裏掏出一件物事塞進了她手裏,還帶着餘溫,“這是您在我出生那年去寺裏求的,我都存得好好的。”
娘親陡然明白我的意思,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戰栗地收下。
她僅有的兒子,此去可能也是羊入虎口,再回不來。
在我轉身的剎那,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死死地不願松開。娘親嬌弱的身軀震顫得不行,如薄紙臨風,不是被生生刮走,就是折出道道深痕。
這兩種都是致命的傷害。
我記得我爹當年曾這麽諷刺我的婦人之仁,而眼下我也用它作為鼓舞我士氣的訣別詞。我微側過左肩,斜睨着我所能見的一切,道:“牽腸挂肚,區區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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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走!”我目眦欲裂,大吼一聲道。
這栖居了二十多年的相府,在我日日夜夜的祈禱逃離中,總算得以遂願了。相府紅門大敞,門口是備好的車馬,越過門檻的那剎那,我心裏竟泛酸起來。
曹公公接下來竟出奇地緘默,他一聲未吭,只是奉旨将我領到一處宮殿裏去。
“不是說皇上要見我嗎?直接領我來這宮殿是什麽意思?”我站在殿外,執意不肯進去。
曹公公雙手合于腹前,道:“恕老奴不知。皇上只是吩咐了讓奴才帶晖少爺前來,別的老奴不敢擅自打聽。”
“你會不知?!”我愠怒地斥走兩邊欲上前服侍的丫鬟。
“若是晖少爺非要聽老奴說下一句,老奴也只有一句可以相告。”
我轉過身去,只見他推着下颚亦笑看着我。他道:“老奴說過,和晖少爺日後還要碰面,這話從未食言過。”
“真是好笑。”我長笑三聲,始終保持那個弧度道:“你早知道這就是個局了?”
曹公公走上前來,倚在我肩側道:“恐怕晖少爺所知道的和老奴所知道的是不一樣的,若真是這麽目的簡純,皇上斷不會等到今日。”
“你不過是行軍打仗的附帶戰利品,皇上可比你們都精明多了。”曹公公一退身,掩着嘴笑的前仰後合。
我定定地看着他,知道他這番話不是空穴來風。
“你可以去回皇命了,誤了時辰,小心治你這把老骨頭的罪。”我食指抵着嘴唇,道。
看着曹公公漸行漸遠的背影,我終是邁步進了這牢籠,侍女将門扉掩實的時候,無疑是封住了我所有的退路。
“阿布,這兒比相府還大,你開不開心?”我坐在床榻上,瞥了一眼正恭恭敬敬得有些拘謹的阿布。
阿布走到我身前半蹲下來,頭仰着與我對望,道:“晖少爺若是心裏煩悶可以和阿布說,我雖笨嘴拙舌不如宋大人有文識,但我、我”他一時也情急了起來,慌亂地道,“阿布這輩子都會陪着晖少爺的。”
一時動情,我探出右臂,抓了抓他蓬亂的頭發,善言道:“少爺我這輩子扯了無數的謊,也總算能堅守住一個了。”
阿布不閃躲,他羞赧地垂下頭來任我輕揉。他弱着聲音,期許地問道:“晖少爺指的是哪個?”
我卻只是但笑不語,我知道我說過的話他比我記得還深,又怎會不清楚我說的是哪個。
“晖少爺,阿布會連帶着阿蟲哥那份心一并回報給你。”他突地昂起連來,笑得憨直。
我收回了手,讓他也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去,淺笑道:“好。”
“晖少爺這樣真好看。”他思忖了俄頃,道:“就和那天在宋大人府上一樣好看。”
要訴的千言萬語就因這樣不經意地提及,讓我無語凝噎。我失神地盼着四周陌生的一切,呢喃道:“宋大人、宋默如、默如……”
“我終于還是來了,這個你力避的地方。”我徐徐走到鎖窗前,不讓阿布緊跟着,“蚍蜉撼樹,還要賠上一個你。早知道是一場敗仗,你何必這麽入戲。”
我松了窗前的插銷,推開精雕細琢的木窗。宮殿之後是一處園子,栽了不少樹來,我亟亟地在一堆蕭索的枯木中尋找,卻仍是不見那抹眼熟的紅色。
一陣疾風而來,将直對的案前吹得紙張橫飛。我束緊了身上的薄衣,任憑烈風将臉吹得生疼。
他們說,橋水鎮的尋常日子就是這樣,風如刀刻。邊陲小鎮,一年之中大半日子都是寒冬一般,水土都不養人。
我聽了之後大為感慨,怪不得宋默如會說,我在那兒一天也呆不下去。
“餘晖。”
我怔住了身形,輕笑一聲,該來的終究會來。
“怎麽站在風裏頭,不嫌冷嗎?”聖上駕輕就熟地捏着我的肩,與我頭傍着頭,姿勢甚是暧昧。
“橋水鎮比這兒更冷。”我冰冷地道,仍是維持着之前的動作,不卑不亢。
果然,無須我一掌拍開,聖上就自己悻悻地收回了動作。
我無懼地笑着,倔強張狂:“你有一位愛卿因此落下了痹疾,初到那裏還大病了一場,你把他強留在那裏三年。”
“若是你再多言,朕可以再将他攆回去,這輩子你都別想見他!”聖上龍顏震怒,他揮斥衣袖,明黃色的袍子晃得我暈暈沉沉。
我背倚着突兀疊起的窗扇,嗤笑着道:“把他召回來自然就有用處,你還不曾興風作浪了,又怎麽舍得棄子。”
聖上恰好走到一局散棋之前,他撚起一枚白子,向其吹氣道:“這局棋還是宋默如和朕下的,他執的就是白子,你知道為什麽停在此處不下了?”
我生疑地看着他,聖上卻只是做個“請”的手勢。
楸枰上白子形勢大好,若是乘勝追擊,必能将黑子殺的片甲不留,可偏偏在這一步定勝負的情況下,宋默如卻不下了,留了一桌散棋。
“知道他為什麽不下嗎?”聖上食指挑着我的下巴,不及我回答就自己說開了,“他不敢讓朕輸。所以,即便朕着着都是錯子,步步都是輸棋,可到終了的時候勝的也只會是朕。”
“全天下只有你這個傻子相信他。”
我眯着眼看着他唇齒一張一合,所有的字眼悉數強塞進我腦中。
“朕明明白白告訴你,他宋默如骨子裏就是個視功名利祿為天大的人,你竟能相信他的花言巧語,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我奮力掙紮,卻被他鉗制得死死的,我發狠摳住他手腕的部分,恨不得将他扒皮抽骨。因為他說了,我萬不敢想的東西。
“若是沒你的默許,這天底下的人還沒一個敢造次,何況是指着你的鼻子罵你昏君。”
聖上疼得龇牙咧嘴,他此番卻壓下盛怒,絲毫不避任由我發狂,“朕不會逼他做自己不願做的事,他要诋毀你借機上位與朕的初衷是一樣,朕沒理由拒絕他。”
我手上的力道一分一分減弱,終是垂袖凝伫。聖上順勢貼身上前,落下一吻。
“這只是開篇,朕說到做到,你若合朕心意些,接下來的日子只會比在相府裏舒暢,不然所有的人都要跟着你吃不了兜着走。”
憶起曹公公臨別前的一句,我精神了不少,“只要皇上能放過家父,餘晖不會抵死反抗。”
“你不是應該恨極了你爹爹嗎?”聖上玩味地問道。
我青白着一張臉,默不作聲。
“皇上,草民冒昧地問一句。”我張着嘴,蒼白地說着。
聖上見我戾氣收了不少,他撫着皮肉綻開的傷口,笑着示意我繼續。
“為什麽偏偏是我?不要又是說什麽文人氣質這種混話了,我連書都沒念過,何來的氣質。”我上前擒住他雙手,猛地搖着他,道:“我要聽實話。”
聖上手上動作一滞,我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傷好了,疤卻是褪不去了。他一腳将我踹開,發狠道:“朕只能忍你一次胡來!”他氣得拂袖出殿,只留了一句給我,意味隽永,“給朕養好了等着看明天的好戲。”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個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