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聖上離開了良久,阿布也早在他進門那刻退身出戶,再沒有回來過。我寄居的這座宮殿,大得讓人發慌,呼嘯的陰風都可以在其中打幾個來回。我獨坐在桌前,手上正扣着香爐的頂蓋,方入此處的時候,口鼻之中盡是濃郁漸盛的熏香。

我對焚香一類毫不在行,竊以為這是矯情的文人才會玩的把戲。不過,還是聽人提及過的,宮裏用的香料均是上乘,想必如今點着的應該就是“龍涎香”了,給我這種一竅不通的人來嗅,還真是糟踐。

我嗤笑着合上頂蓋,佯裝甚至強裝文人果然還是不适合我這種散漫慣了的體質。我始終弄不明白聖上究竟是看中了我還是看中了他自己臆構出來的人物,然後再強加在我身上。若真是這樣,我的境遇也未免太慘淡了些。

他今日過來并非是唐突地要和我閑扯這那,關于宋默如那段想必也是早已有了腹稿。我疏導着自己不要輕信他一人之詞,可我知道事事勝券在握的皇者沒有必要騙我這不成氣候的相國之子。

“晖少爺。”阿布總算溜達回來了,他手上提着一盞不知從哪兒要來的燈籠。

我擡頭應了一聲,才發覺他身後還跟了一個俏麗的宮娥。

阿布見我直盯着來人看,忙解釋道:“小的自作主張想去給少爺燒壺茶來,可又不知道去哪兒弄,就找了個姊姊來教。”

“奴婢見過晖少爺。”小宮娥走上前來欠身行禮,這才将一小壺熱茶端到桌上來。

也是阿布一番盛情,我斟了一杯,呷了一口,“你平日裏是這裏的打掃宮女?”

宮娥驚詫地擡頭,旋即又反問道:“晖少爺怎麽會這麽猜?”

“如今你不必給我答複,我也确信了。眼下我暫住這宮裏,你也不必守着空落落的宮殿了,也算是和我是一條船上的人。我問你,這宮裏可曾有別的大人來過?”

宮娥回憶了一番,才敢答道:“皓蛾殿原先不是這個名字,是上個月皇上才斥人換的,聽宮裏的老人說皇上還是皇子的時候就住在這裏,現在偶爾還會回來看看。就在今年初秋的時候,奴婢正巧在打掃,皇上就帶了一位大官來坐坐。”

“可是姓宋?人挺白淨的,和我年歲一般大?”我捏着白瓷茶杯,骨頭被磨得生疼。

“姓氏記不得了,其他的和晖少爺說的j□j不離十,對了,那大官的聲音也好聽。”

“皇上那天除了找那大人下棋,還做了別的事沒?”早就知道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可我還是不死心的問。就算宋默如真的拿我當猴兒耍,我也要給他找個理由出來。

我想,他把功名利祿看高于我這樣的事情,我恐怕承受不住第二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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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娥再行一禮,走到案前道:“皇上還吩咐我将博古架擦擦幹淨,然後他給那位大官看了幾個雕刻的玩意兒。”

我拂袖起身,快步走到架前,“這是皇上自己做的吧。”

“去年有一陣冬日皇上幾乎日日來這兒,時常一坐就是坐到了深更半夜、”

她還欲說下去,我一擺手,“你先下去吧,這兒沒什麽要伺候的了。”

我不再作聲,看着眼前各式各樣的核雕,想嘆氣卻又噎住了。這裏大多是雛形,有的是因為刻花了一道筆就被棄了,而有的只是不夠對稱而已。我估摸了一番,這裏也有十多個了吧。

聖上把宋默如帶來看就是為了讓他知難而退,費這樣的心思,就連常人都鮮有做到。我對聖上雖無心無意,甚至時常對他的威逼利誘嗤之以鼻,但今日真正眼見了他當日是如何送我一份相對完好的核雕了,我也于心不忍了。

刻刀的刀頭是粗笨的,一旦刺到皮膚裏就是拉開一道又長又深的口子;沒日沒夜的對着黃燈,再誤了睡覺的時辰……對于帝王來說,是沒人能要求他做這些的,說到底是我欠他的。

我終有一日得還他,不論是什麽辦法。

腦中思緒繁雜,太多的事情一股腦兒地砸下來,我痛苦地抱着頭,想要以沉睡來掩蓋住煩躁不安的感覺。

“阿布,把燈滅了。”

我以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躺在渾然陌生的寝宮裏我竟是做了一個不算夢的夢。

我夢見許多人叫我,他們不約而同地都是喊一聲或是兩聲“餘晖”。其間有家父、娘親、宋默如、聖上、紫硯……就連趙宛眉也都出現其中。

或凄楚,或平和,但我聽了都覺得陰森蝕骨。

“餘晖——”這個人的聲音和我自己的好像,他喊得愈發大聲,似是朝我走來。我拼命地蜷縮在床罩中,感覺呼吸都被扼住。

“晖少爺、晖少爺。”

緊接着的兩聲讓我沒由來地放松,我倏地睜開了眼。

曹公公正垂袖立在床邊,他眼角帶笑,抑制不住的喜樂,“晖少爺,總算醒了。你們還不快伺候着。”

我心知夢中的聲音絕不可能是曹公公的,我瞥了一眼被擠在人後的阿布,道:“不必了,我習慣自己府上帶出來的。”

“那奴才們出去候着,皇上吩咐了要早早地請晖少爺過去。”

我不解地問道:“又要去何處?”

曹公公眼中閃過精光,“晖少爺去了便知。”

“好,那我等着。”我輕哼了一聲,甚是不屑。

“現在是什麽時辰?曹公公他們來多久了?”

阿布正在身後替我整好衣衫,他指尖輕顫了一下,“公公他們來了許久,已經候了一輪的辰時。”

我扭了扭酸脹的脖子,淡淡地開口,“你今日就留在這裏等我,若是閑得發慌,就去和昨日那個宮女玩。”

“晖少爺,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回相府?我老父親留給我的東西全都藏在我那張石床下面呢。”

我用力地笑着,“會回去的,總會逃開這個鬼地方的。說來,也快到你父親的祭日了,若是得空,我也去看看他好了。”

“晖少爺,不是什麽好地方,您還是別去了。”阿布急着攔我。

“我走了,等我回來。”

曹公公靠着牆面,見我出來,上前迎道:“晖少爺,時辰不早了,咱得從速了,想必您今日這身打扮聖上定是十分滿意。”

我今日的發帶鑲了白玉,儒雅了不少。我看着他不懷好意的臉,道:“勞煩曹公公帶路。”

我認路本事不好,帶了幾段路之後,就繞得七葷八素。曹公公步子輕快,約莫一刻之後,就将我領到了又一處大殿前。

“這是大臣議事的地方,來這裏作甚?!”我轉身就要離去。

幾個身手矯健的随從将我攔下,曹公公在身後道:“這正是皇上要晖少爺來的地方,請吧。”

我非朝廷中人,聖上這麽做顯是要将我置于不仁不義的地位。

可是我別無他法,犟開了那群武士的束縛,“我自己進去,用不着你們前後跟着!”

“草民餘晖參見皇上,參見各位大人。”

我在衆目睽睽之下,貿然走進大殿裏。原先鴉雀無聲的場面,突然躁動了起來。

“請起吧,你先站到一邊去。”我一擡頭正好對上了聖上似笑非笑的眼神,我知道他這是在暗示我一切都在他計劃之中,我不過是甕中之鼈。

“宋卿有事要禀告?”

聽到此處,我不禁張望了一下。宋默如捏着朝笏,走到大殿前方。他分明知道我就在他前頭不遠,卻像是眼見不到我一般,只潛心于他的事業。

心,又涼了涼。

“微臣鬥膽,臣要揭露餘相國貪贓枉法之罪。”他匍匐在地上,這樣的畫面不禁和曾經那低眉順眼的樣子粘合起來。

一句話如晴天霹靂,我登時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不可能!”我直接沖到他身旁,嘶吼道:“宋默如,我警告你,你不要血口噴人!”

幾個侍衛很快将我鉗制在地,我的琵琶骨被他們冰冷無眼的刀劍按得生疼。

“松開他。”聖上發話道。

他又是那副深不可測的笑容,我知道這一切與他脫不了幹系。怪不得,讓我好好等着今日這出好戲。

在離開相府前,我有段日子沒和宋默如會面了,他對我說有樁棘手的貪贓案要處理,沒想到竟是算計在我爹爹頭上。

“愛卿可有證據?”

宋默如回頭在人群中搜尋,“戶部尚書秦大人在三月之前就發現了國庫缺銀的現象,他不敢輕舉妄動,故私下找我想來查明真相。”

秦大人抖着官服,簌簌地跪在地上,“确有、确有此事。國庫向來戒備森嚴,卑職就推斷會不會是有人買通了看守的侍衛,所以就自作主張讓大理寺卿宋大人來查辦。請皇上恕臣延誤之罪。”

“秦大人,老夫平日裏待你不薄啊!”

家父位列衆官之首,他徐徐走到中央,按着心口,甚是悲痛。

這位秦大人我也見過。那時他正是出了些差錯仕途不順,險些要被聖上調遣別地。他到處求人辦事,也妄圖塞點銀子到相國府上來。家父向來不屑這種用錢開路的勾當,但他是真心欣賞秦大人的才華,冒死觐見才勉強将他留下。

這雖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不至于因淡忘了而被倒打一耙。

“家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秦大人倒好,過河便拆橋了,這點倒是和宋大人像極了。”我跪着挪到宋默如身旁,輕浮地挑起他的下巴,當着衆人狠狠地吸了他臉頰一記。

這是他第二次睜着眼睛說瞎話了,看來聖上果然沒有騙我,他宋默如把功名利祿看的比天高,我餘晖于他不過街邊碎石而已,何況我的家人。

但如今,宋默如你錯了,我縱是再無能,也要和你玉石俱焚。

他一把将我推開,給了我響亮的掌掴。

“這又不是第一次了,你那些所謂的供證不也都是這麽來的。”我理着散亂的衣襟,挂着我最拿手的纨绔子弟的涎笑,舔了一下嘴角。

“放肆!”聖上總是卡在關鍵的地方出來,“餘相,朕問你确有此事?”

“老臣不敢欺瞞皇上,老臣不曾貪過國庫裏一分銀兩。”

宋默如伏在地上,他仍是不肯松口,“微臣也有物證。”

“人在做,天在看。宋默如,你不怕有報應?”我凄凄地看着他,笑靥如花。

他偏過頭去,就是不願和我正面對着,“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我果然是傻子,我怎麽能還信你!當初你就活該病死在橋水鎮!”我自己叫好地拍拍手,“你倒是叫人把物證擡上來啊!”

“晖兒!不得無禮!”

我起身站直,看着宋默如怔住的模樣,實在大快人心。我走到父親身邊,複又跪下,“這是給您跪的,都是我不好,還要害得您遭這種罪。”

我突然看向了聖上,我知道向他求情是沒有用的,這一切是他安排好的局。可我別無他法了,“皇上,您是我如今唯一可以仰仗的人了。家父是無罪之身,請您一定要秉公處理,莫要污了忠良之臣!”

聖上讷了許久,他定定地看着我,道:“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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