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聖上扶着龍椅,大喝道:“把證物擡上來給朕瞧瞧!”
我局促不安地跪在原地,除了當年罰跪堂屋之後,我再未受過如此時長的跪拜,髌骨都似被剔去一般。
家父也已老邁,他的情況不曾好到哪裏,滿頭密汗,粗氣也漸漸加重起來。我微微挪過身子,好讓他能偎着我,稍稍緩解些苦楚。
就在此時,重物驟然落地的聲音吓得我一驚。我忙偏過頭去張望,讵料這是三個不一般大的紅箱子,乍一看竟也是出奇的眼熟。
“皇上,這三只紅箱便是餘相國藏污納垢的地方,還望皇上明鑒,微臣絕無一句謊言。”宋默如扯謊竟也扯得面不改色。
我細細打量那三個箱子,天無絕人之路,我總算回想起其中之一的來路。我踉踉跄跄地站起,腿裏麻得無力,直接撲到了紅箱前。我笑看着他,撐着箱子頂站直,“宋大人,不曾忘記吧。去年的臘八時節,還是你送的。”
宋默如閃過一絲驚慌,顯然未料我還能記得,他忙遮掩着,“餘公子何出此言,宋某倒是記不真切了。”
“宋大人貴人善忘,近些年來禮必是送了不少,又怎會記得送給餘晖的薄禮。”我拍着紅箱一側,盡量讓自己看上去是幾何的寵辱不驚,“紅梅醉倚枝頭歌,猶記樹下昔人影。一枝凋零的紅梅,一張隽秀小楷的黃紙,我不曾忘,可你卻忘了。”
所以,你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我去祭奠你輝煌無阻的仕途之路。我所能撈到的最後,是連一座紀念我所付出一切的墓碑都沒有。
我決絕地轉身,在宋默如能看到我崩潰凄涼的表情之前,給他一個傲然的背影。若是要在他心裏死去,那也是要桀骜不馴的死去。我餘晖何時低過頭!他表情瞬時凝結,我的反應對他來說似是多麽的難以接受。頭一回,因為報複他,我低低地笑開了,可聽起來卻蒼涼像在哭,如泣如訴的我實則心情倍兒好。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想必三年前的教訓皇上和餘晖一樣,一絲一毫都不敢忘了。敢問,宋大人這些話該如何信了?”我控訴的聲音即要穿雲裂石,這回我是真的準備和宋默如魚死網破了。
我當了一輩子的小人,可獨獨不怕小人最畏懼的死亡。
聖上擺出一副莫衷一是的模樣,他疲累地撫着額頭,道:“宋卿,還有別的直接證據嗎?區區三個箱子不能說明什麽。”
宋默如愣怔了恍惚,他癡癡地問道:“皇上,您方才說什麽?”
“既是拿不出再有的證據了,宋大人也該、”
我話未說盡,身後卻迸發出一陣金銀財寶倒地的悶聲。我難以置信地回頭,入眼的正是明晃晃的金塊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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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端端的紅箱子土崩瓦解,原先不過是不足為奇的殘花骸骨,怎會內裏吐出不少財寶來?
“餘公子,你好生看看,你說的什麽詩啊詞的,這紅箱子裏究竟有沒有?”宋默如丢下這句,就轉向聖上禀告說,“聖上,其餘兩個箱子是一樣的機關竅門。微臣可立即驗明正身。”
事已至此,我還能說什麽?莫不成揪着他的領子,質問他那張暗道心腸的詩句去哪裏了?還是讓他跪在地上,向我這巴巴付出的幾年磕頭賠罪?我此時俨然一個瘋子模樣,早上束的發現下也是散落到肩頭。
沒有一個人會去相信瘋子的話,換做我,我也不會。
我直直地跪在地上,憨笑看着聖上,“皇上你瞧,我亂編了宋大人對我暗送秋波的事情,我至今都是滿嘴的胡話,被送到牢裏的應該是我。我去了牢裏,就逃不掉了。”
聖上決意要把戲做全了,文武百官可都看着呢。他大臂一揮,問道:“朕又如何能知道宋卿這些東西不曾動過手腳?”
“那便請皇上傳個相國府的下人來問話吧。”
相國府的下人?原來府上也有相幹人等。
“參見萬歲。”
我悠悠地折過臉去,來人卻讓我咋舌,“阿蟲?!”
“少爺……”他今日穿的新衣都是我昨兒個讓阿布去買的,專挑新進的樣式買。
我自嘲地大笑,“才成了親的,你還真能騰出空來做這種事。”我語氣輕蔑,這幾乎是和我一同長大的人也會倒打一耙,“也罷,是我待你不好再先,你要說什麽便說吧。”
阿蟲俯伏在地,滴水不漏地說着這好幾年來的故事,他說的竟是我全然陌生的故事。從相國府外強中幹說起,到家父起意貪財,所有的故事一氣呵成,就連三年前我與宋默如的舊事竟都成了我的錯,是我搔首弄姿,是我強行脫了人家的衣衫往床上帶去,是我在宋默如貶谪的三年間施壓不斷,害的人大病小病接連不斷地生……
最後,我對宋默如的情感,被阿蟲歸結為一廂情願。
何等精辟的總結,我思來想去了三四年了,直到今日才被點醒。我知道,以阿蟲那點本事,編如此天衣無縫的故事是不可能的,他所說的只有可能是他人原模原樣讓他死記硬背下來的。而這個人,還能有誰?除了宋默如,還能有誰?
原來,宋默如竟是這麽想的,我不過是一廂情願。我怎麽還會天真的以為,前塵往事可以一筆勾銷,只要另起一行就好了,我以為他是真的喜歡我。
“阿蟲,你說完了?”我垂首跪着,也不顧這出鬧劇究竟多少人看着樂了,“你怎麽說,我都不會怪你。你雪中送炭的情誼我不顧,這些都是我活該的。”
聖上又是胸有成竹地道:“那麽,餘相你可還有話要說?!”
“我有話要說!”我再擡頭,道:“與父親無幹,是我找人做的。”
“罪臣全認了……”
家父許久未開口,一開口竟是把罪責都攬了。
聖上趁我有所反應之前,就先發制人,說的都是苦口婆心的假話,“餘相,朕不曾想過向來忠心耿耿的你會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枉朕私下裏還一直敬重你的品行!”
“罪臣倒是想過會有這麽一天。”
聖上龍顏大怒,厲聲問:“宋卿,按照律法該如何處置?相國乃百官之首,不能嚴于律己,不能以身作則,更當嚴懲!”
宋默如看起來沒有扳倒敵手的痛快,他淡淡道:“處以死刑,滿門抄斬。”
我哀哀地笑着,遙望着不可及的聖上,“這就是你答應的秉公處置?多謝皇上殺我,以及殺我全家,多謝宋大人成全之恩,我們黃泉路上都有伴了。”
“餘晖一人,改姓國姓,從此斷了與餘家一切聯系!”聖上含笑看着我,穩操勝券地道:“退朝!”
侍從很快将父親捆綁着帶走,臨別前,我怯懦地不敢看他最後一眼。
“晖兒,爹不能照顧你了。”這是他與我擦肩而過時,唯一的一句話。
我是被曹公公叫人架着回到那個皓蛾殿的。外頭陰濕的天,可就是飄不出一點雪來。都說飄雪了就是有冤情,足可見有眼的蒼天大半部分時間都用去小憩了。
“晖少爺,回來了。”阿布在我離開的席間,和那丫鬟把屋子生的熱乎乎的。
曹公公将我扶進屋裏,道:“晖少爺,多有得罪了。皇上吩咐了,您接下來的日子只有兩處地方可去,一處便是這皓蛾殿了,一處便是天牢。”
“原來你一直都提醒着我,你早就知道我會是這種下場?”我無力地靠着椅背。不過一日,家父從相國一職上青雲墜落,直接被關押進了牢裏。
曹公公臉上是世态炎涼的笑容,“晖少爺可別怪自己了,有的事你即便知道了因果循環,你也沒法子去改變什麽。這就是命。”
命嗎?
我那時信不過家父尋的江湖騙子,還自己找了一個來。
那算命先生還曾說過我這輩子美滿,我這輩子得償所願。你瞧,如今這皇城都是我囊中玩物了,真是應了命。
“想起來了,我爹也對我說過這是命,真是玄乎。”
我閉上眼,眼前浮現的都是那日在趙府的情景。家父得知我被拒之後,喟嘆命不由己。寒鴉嘲哳,聽了也是振翅而飛。
怪不得,他會說,他早料到會有今日。
曹公公拱袖道:“老奴先行一步,晖少爺好好休息。”
“阿布。”我分明已是精疲力竭,向來寡言的我今日似有道不盡的話要說,“我有話和你說。”
“晖少爺,咱們回不去了,對吧。”他安心地倒着沏好的茶,完全沒有異樣。
“你也知道了?我猜你一定不知道,我也要沒爹沒娘了。”
阿布手一抖,茶水澆偏了出來。他愣怔了片刻,才道:“晖少爺,你說什麽?我可能聽錯了。”
我嗤笑道:“我爹貪污被判了處斬,連帶着還有我相國府的大大小小,對了除我以外,因為我不姓餘了。”
“晖少爺,你別這麽說,沒有辦法了嗎?”阿布揪着我的衣袖,道。
我習慣性地摸着他的頭,“如今只有你陪着我了,我餘晖怎麽就叫了姚晖?!你都聽見了,除了這裏,我只有天牢可去了。那狗屁皇帝要把我逼死。”
“我爹救了他一命過,他就是這麽還的,送我爹去極樂世界。”我擦擦眼角的淚,道:“沒什麽好哭的,你爹也死了,以後咱們相依為命了還不成嗎?”
門外響起滞留的叩門聲。阿布也逼回去滲出來的眼淚,忙迎着開門。
“宋大人?”
阿布剛想合了門,将他拒之門外,宋默如就一腳先踏了進來。
“餘晖。”
我像是打量着怪人一樣打量着他,倍覺荒謬,“宋大人,怎麽還有空來這裏?接下來的日子無非就是拔擢再宴請,你怎麽還會有空管我這等廢物?”
他自然地坐在我身旁,替我揩去不曾拭幹淨的眼淚,“我是頭一回見你哭。”
“為了這等戲碼,你可讓我賠了不少東西。夠陰,夠狠,慢走不送。”我涎笑着将阿布才倒的燙水澆在他漂亮簇新的長袍上,“我敬的,若是給面子,就舔幹淨吧。”
“餘晖,你說過不會恨我的。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你怎麽能言而無信?”宋默如漂亮的臉蛋上眉頭一蹙,竟是難過了。
我愈發地覺着好笑,回道:“宋大人,你不也說了‘小人長戚戚’,我是小人,是除了生死之外都怕得要死的小人,可皇上還偏偏不讓我死了。”
“餘晖,功名利祿,薄紙一張,我如今算是嘗到了,可惜太晚了。”他伸手撲掉了袍袂上的茶水,又哀又痛。
“餘晖餘晖的叫,你不覺得諷刺嗎?”我挑起那張讓我神魂颠倒的臉,親吻着能及的地方,将話雜糅在這粗犷的行徑裏,“拜你所賜,一切都是拜你所賜,我先是不能祭祖,如今連認祖歸宗都不行了。”
臉上導來涼意,我知道宋默如終是哭了出來。我才是最飄零的一個,我才是應該大恸的那個。
家父好不容易說了要給我一個團圓的臘八,全沒了……
至親都沒了,我哪來的團圓?
他徐徐推開我,道:“我只求你不要恨我。聖上讓我做大理寺卿就已經定好了一切了,我說我是身不由己,我知道你不會信。”
我撫弄發鬓碎發,道:“信,我為何不信?”
宋默如突有一絲竊喜。
“我知道皇上讓你當大理寺卿不安好心,不然怎麽會平白無故只流放了你三年就讓你回京的?這一切都是他下好的套,不僅讓我鑽了,還有家父和你。這一石三鳥,計策不要用的太漂亮。”
我一刻不停地說着,“不僅如此,阿蟲那個故事也講的漂亮。宋大人,多謝你借人一言驚醒夢中人,我餘晖多年來未曾有過他念,待你是捧上天了的好,原來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我還真是悔不當初。”
宋默如也笑了,慘白的臉如鬼魅一般,“你騙人,我早說過了,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阿布,阿布,是吧?”
我一時語塞。
“我甘做他棋子,知道他找我回來,賜我府邸不是好事,可我還是做了,因為一切都是注定的。我反抗過,可是我的苦衷經不住他的輕輕一擊。”
“不對,是功名利祿的輕輕誘惑。”我舉杯,道:“宋大人,早該斷了的,可我餘晖卻傻子似的候到了今日,終須一別,餘晖祝你前程似錦。也別什麽神仙窟了,從此便是路人。”
“好,我只有認了。”宋默如接過我遞去的杯子,安心地喝下。
他緩步行到門邊,又反悔道:“陪我下局棋吧,以後難有對手了。”
“不,你會有的。即便你一片大好,你也終究會敗給那個人,因為你早就預備了妥協。”我抿了一口香茗,再道:“不是任何苦衷都是借口,我說我也有苦衷,你們當初哪個聽了?宋大人,但凡你心裏将我捧高過一點,今日就不會是這樣的局面。”
“阿布,送客。”我擱下杯子,直接翻身去了床上。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了十二點多。。。。今天和老妹逛街逛到腳都快廢了。。精疲力盡地來更新的好作者~~
好作者就是我,,我就是琰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