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面朝牆,緊咬着翡翠衾毫不松懈,直至青筋爆出,直至牙關滲血,直至渾身抽搐似的僵硬……

我拼盡全力,就是為了讓在眼眶裏轉不停的淚珠子生生逼回去。

打小帶我的奶娘曾經對我說過,人不能老哭,一旦哭了就晦氣了,這可是要觸黴頭的大事。

從大殿上出來之後,奶娘的這句話迷信歪曲的教誨在耳邊不絕如縷。多少次險些要恸哭出聲,我都掐狠了大腿,生怕這落淚的間隙裏,聖上就摘了我爹娘的腦袋,卻只留下我一個人的,然後又把我綁去百官前,聽他們挖苦地齊聲喊我——“姚晖”。

“晖少爺,宋大人走了,才走的。他在門外站了好久。”阿布替我撚好被角,柔聲道。

我漸漸松開咬在嘴裏的布衾,一把扯開剛塞嚴實的被子,又翻身下床,“你先退下,我獨自去辦些事情。”

“晖少爺,多個人也能多個主意,老爺平時待我不薄,我也想出份力。”阿布躊躇地攢着衣角,艱難地開口。

我回身按住了他的肩膀,“我不能冒這個險,我若再沒了你這個伴,可真就孑然一身了。”

聖上退朝之前并未敲定何時處決了家父與娘親二人,只是吩咐了關押大牢。在一切未果之前都尚有轉機,即便我知道其中的微乎其微,我也要放手一搏。

可我清楚,以我這些文墨還有半吊子的水平,根本不能讓聖上松口,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只有……我又怎麽能讓阿布看到這些。

我将谄媚地卸去身上所有的裹布,曲意逢迎地纏上另一個男人的身軀,抛卻尋日裏愛挂嘴上的清高。在那男子最快意的時候,梨花帶雨地告訴他,求他放過我家人,他要如何我都随他去了。他意亂情迷,我還必須強迫自己擺出各種迎合他的表情。

如此荒淫靡亂的動作,似乎天底下只有娼妓會做的不亦樂乎。

我閉上眼,腦中盡是接下來自尋死路的情節。

“晖少爺,今晚一定要回來。”可阿布是個機靈人,他話裏有話的提醒,證明了他還是從沉默的異樣中捕捉到了什麽。

我按捺不住咳了一聲,近日來總覺得風寒逼體,身子愈來愈不舒爽了,“你別管我什麽時候回來了,晚上撐不住就先睡下吧,我早晚會回來的。”

阿布點到即止,他替我順順後背的氣兒,也不再多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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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蛾殿外有不少把守的侍從,我方推門而出,他們就警覺叉起長矛,抵在我胸前,“皇上吩咐了,晖少爺只有在酉時至戌時才能去大牢看望餘杭極其妻室。”

我撥下他們的長矛,強笑道:“眼下也不過未時三刻,餘晖不會亂來。我正要去找皇上,勞煩小哥帶個路,我不認識。”

那侍從将信将疑,卻又不能将我怠慢了,只好硬着頭皮帶我前去。

“皇上平時可有什麽喜好?”我一路上與侍從搭腔道。

侍從盡職盡責,費勁腦汁在那兒替我尋思,“喜好倒是不知,不過聖上身子不太好,時常犯些頭疼腰酸的毛病。”

“勞煩小哥了。”

侍從搔着後腦道:“少爺能在皇上前美言幾句就行了。”

他将我領至禦書房前。

屋外的小太監見是我來了,也不通傳禀報,直接将我放了進去。

我蹑着腳步走近,只見聖上正扶額苦嘆,表情猙獰,顯是那小哥說的頭疼毛病犯了。

“虧心事做多了,厲鬼纏身。”

我冷不丁冒了一句話來,音色涼薄,倒像是太陽底下行蹤詭秘的鬼魅,吓得聖上毛筆一撲,畫了好長一道橫畫。

他擱下筆,冷哼一聲,“你怎麽還會主動來找朕,你可真是難以捉摸。”

“睥睨天下事的大人物也會說這樣的話,這才是難以捉摸。”我提起衣袂,正對着他眼前坐下,“我來不過是為我爹娘求情,你不會不知道。”

聖上換了動作,以掌面撐着額角,不懷好意地笑道:“可別那麽笑着了,朕只怕自己要把持不住了。”

他起身徐徐向我走來,我後脊不禁一陣惡寒,卻還是違逆心意,依然淺笑着,“任君處置。”

聖上轉着我鬓角的細碎長發,有意無意刮過我側頰,他突地湊近我耳邊道,“朕倒是要看看你能為不疼不愛你的爹爹做到哪一步?這可不值得啊。”

我身子一紮,調适氣息道:“我爹并未待我不好過,皇上多慮了。”

聖上将我的頭扳了過去,邪笑着道:“不急,朕替你好好算筆賬。嫌你不夠出息的是他,說你敗壞門風的是他,将你痛打一頓再罰跪堂屋的是他,害你沒有團圓日子的是他。這樣你還不恨?朕為你出頭,解除心頭之恨,你當要千恩萬謝才是。”

他不給我任何回嘴的機會,直接欺身上來,胡亂啃噬着我的雙唇,宣布他的主權地位。聖上雙手也不停下,扒開我衣服前襟欲将外袍直接褪下。我下意識的雙腳一擡,正要踹上去的時候卻硬是停了下來,任他作為,将我雙肩暴露在陰冷的天氣裏。

聖上在我前胸吮了片刻,見一番我無動于衷的死相也終是停了下來。

“甚是滋味,不過你性子太烈了。人間一大樂事,你如此愛享樂的人怎冷淡了起來。”他理理褶皺的龍袍,道:“你這輩子都別想救出自己爹爹,朕不喜歡你欲拒還迎的樣子。朕寧願你直接告訴朕,你只喜歡和宋默如如此,也不願看你委曲求全的模樣。”

聖上未曾唉聲嘆氣,可也聽得出來他的不甘。

我扯好松垮在腰間的袍子,莫名地笑了,“皇上,你錯了。我曾和一位故人說過,我這輩子只恨兩種人,一種是害得我家破人亡的,一種是害得我身敗名裂的。我為什麽要恨自己爹爹,我只恨我自己,自作孽不可活,怨不得別人。”

“餘晖,說白了你這種要麽不過是假仁假義,要麽就是好心泛濫了。對別人太好了,只會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我很是不解,反诘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聖上指着腳下的土地,道:“朕本來都快收手了,可就在此處,你和朕說過一句話,足以死灰複燃,足以讓朕對你念念不忘。”

他疲累地揮手,趕我道:“你回去想想清楚,再來找朕說個明白,相信以你的貞敏到時也不會再說放你爹爹的傻話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我整好衣衫起身告別。在出屋之前,我又轉身而道:“我有句話要說,無需勞費皇上心思去猜。我這輩子要的,不是你能給的,不如好聚好散,讓我早日和爹娘團聚了。”

聖上似郁怒地推倒桌上的文房四寶,硯臺擲地有聲,飄散出來的墨香連我這個已經走出屋子的人也聞得一清二楚。

“晖少爺,回來了?”阿布見屋外有動靜,忙開門迎接。

我雙頰凍得通紅,吩咐道:“多燒點熱水來,我泡個澡也好去去乏。”

阿布将熱好的手爐塞到我手裏來,道:“晖少爺先用這個烘着,小的馬上去辦。”

我伏在桌上,去了聖上那裏一趟,也染上了頭痛的毛病,低咳更是止不住。我壓着胸口,不禁嘶了一聲,聖上方才下嘴力度可不輕。

“晖少爺,都準備好了。”阿布湊在我身旁道。

我突地直起腰背,卻見他看着我脖頸處發愣。我遮掩着道:“身上也不知怎麽起了紅疹子了。”

“晖少爺近來好像也有患風寒的架勢,小的明天請人來瞧瞧吧。”阿布似苦笑了一番。

“随你。”我撂下一句,匆匆轉近了內屋。

我整個人泡在桶裏,周體溫熱的水讓人放松了不少。我雙目垂閉着,恰巧對上了窗外斜陽,落日餘晖映得我面目酡紅。

餘晖是離別。

我訣別之辭還未好整以暇地出口,太多太多與我親近的人就一個一個憋不住要急着棄我而去。

我雙臂舒展地靠在桶邊,即便眼睛閉得緊緊的,也未能防住眼淚從夾縫裏逃出來。

“不能做這麽晦氣的事情。”我抹幹眼角,自言自語:“算命先生都說了,我這人榮華富貴樂享不盡,也不能就這麽毀于一旦了……”

說到後來,仍是自己哽咽了。我把身子縮進水裏,此刻顯得狹小的木桶裏,我竟出現了不少幻覺。我看見年幼的時候家父撕碎我書籍時隐忍的淚,看見他在鹿亭寫下那句費解的話,看見宋默如折下一樹紅梅再命人快馬加鞭送到相國府上,看見他今日出殿時站在門外久立的樣子……

我閉着眼,任思緒飄零。

最後竟是去了一處青石橋邊,天邊正是細雨蒙蒙,只是沾濕游人薄衣,卻打不退興致。三月底四月初的早春時候,雨霧雲稠,薄絲似的小雨落盡花枝頭,更有芳華之趣。那是我曾和宋默如許諾要去的地方——江南。

雲發緊貼着雙頰,我臉上閃過一絲潮紅。我緊緊握着宋默如的手,他的手心也是同樣的薄汗密集,我遙指橋尾樹叢,道:“我其實一點兒也不喜歡紅梅,若不是因為你,我全不會在意了。我喜歡看江南種的撒金碧桃,到了三月間,以桃枝為約,不負此生相依。”

“不必許什麽約了,阿布說過要一直陪在晖少爺身邊。”

我猛地紮出水面,呼吸起伏。

方才在水裏睜着眼,弄得現在兩只眼睛生疼生疼,我粗糙地揉着,“也罷,這樣就哭不出來了。”

我拍拍自己的臉頰,意圖清醒些。

聖上說了,若是哪天我自己想通了,也不會庸人自擾了。

是不是一切都得從三年前回憶起,究竟是從宋默如和我見面就是包藏禍心了,還是後來的臨時起意,其實我心裏早有決斷,只不過我貪圖安逸,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把纰漏林林總總在一起。

如今,已經到了那不得以的關口。

作者有話要說: 默默地頂着頭痛的腦袋來更新。。。這裏有點私心~~餘晖喜歡的撒金碧桃是我的大愛,特別是在我家樓下配着十一點多昏黃路燈的桃花~~話多了,,雞凍地賣萌!~雖然鄙人曾經還把它和sakura混在了一起。。。。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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