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仔細想來,聖上其實句句誠懇,要他朝令夕改是根本不可能的了,但卻不是出于君無戲言。

聖上為人陰鸷,更要命的是他也有鐵杵成針的耐心,他做任何一件事前都要經過千萬思量,否則憑他一個年歲不高的新主,也不會将當初滄海橫流的政局收拾妥當,所以要人性命一事絕非心血來潮,更何況對象是我爹爹這樣一介忠臣。

唯一的可能就是近年來家父功高蓋主,呼聲愈發的高了,加之當年又有恩于聖上,聖上擔心家父終有一日會叛變,覺得到時皇位難保,只有除了家父,方可高枕無憂。

我不過是被他推到風口浪尖的棋子而已,外人不會道他不念舊恩,因一條不足以殺頭的罪名斬殺忠臣,他們只會罵我這個冒名頂替的可憐蟲以色事主,要将自己的親爹爹逼上絕路。我與爹爹不合是人盡皆知的,更不會有人懷疑其中真僞。

我苦笑不疊,難怪曹公公說我不過是一場戰役過後的附屬戰利品罷了。

聖上極為機敏,他布下看似指向我的天羅地網,我根本無從招架,而家父即便想未雨綢缪都是無用的。

包括宋默如都是他必不可少的棋子,無論是三年前無中生有的誣陷,還是三年之後将宋默如調動回來,就連他的官職也是計劃之中的。

宋默如從前只是從四品的官員,歷經三年的貶谪卻奪了個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來做,這顯然是不合常理的。唯有的解釋就是聖上早就下好了套,來捉我們這群甕中之鼈。

這一切三年前就有了眉目,不過是我不願去細想,任事态發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所以,就連宋默如這樣不可一世的人,也會無可奈何地認命,反抗早就失去了意義,他也只能問我一句——能不能別恨他。

早年,我總是和王匡結伴去雕花樓裏尋歡作樂。他時常調侃我愛新鮮,雕花樓裏來了什麽漂亮姑娘,我都非要觀上一觀。

當然,新近的紫硯也必不會漏了。

不得不誇贊一句,宋默如當時對我喜好的打聽還真是細致,知道我出門一趟也只能去雕花樓裏轉轉。他與紫硯相識早過于我,于是,順理成章地和紫硯掉包,與我共赴一夜春宵,騙過我說點和天子有關的話來。

只是他可能沒有料到,我會他對他動情,并且動情之深。

當然他還不曾料到,他只是一時貪念要攀上高峰,才和聖上共演一出戲來。誰知這是一個甩也甩不脫手的爛攤子,從此之後他的路就再難由自己定了。

而對我來說,我也無法确定了,宋默如這些年來的情有多少是真的。他可以千裏迢迢地差人從橋水鎮趕到京城來,只為送我一株紅梅,一句聊表心意的詩;也可以讓這些都成為定我爹爹罪證的東西……

桶中的燙水也轉涼了,我從水中站起,扯過一旁的新衣蓋在身上。聖上說的沒錯,我自己想通了,也不會說傻話幹傻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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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挨到次日酉時才讓阿布陪着一同去了趟大牢,在漫無邊際的等待裏阿布也曾去托人找過太醫,不過無論他托人幾回結局都是一樣的碰一鼻子灰。

家父素愛品茶,我特意讓阿布沏了滿滿一壺好茶帶過去給他享用。

去探望家父,一路暢通無阻,聖上早就下令打點好了。

“阿布,你在外面等着,我進去瞧瞧。”我不由分說地奪過他手裏正溫着的茶壺,放進懷裏生怕涼了。

大牢就像我以前聽人說起過的那樣,四面銅牆鐵壁,帶着揮之不去的陰寒。常人甫一走入,能把你凍得骨架都要碎了。

爹娘二人被關在最裏頭一間,只有枯草垛垛為伴,連遮蓋的棉被都沒有。我悄聲走過去,他們正閉目歇息着,兩日下來都招架不住了。

“是晖兒嗎?”家父并未睜開眼睛。

我忙放下手中的茶壺,脫下身上的厚裘塞了進去,“爹娘,你們快蓋着,我青年力壯不礙事的。”

“沒有吃苦吧?”家父接過我的裘衣,手抖得厲害,“是爹不好,爹還說要保你一輩子榮華富貴的,卻弄得一片狼藉。”

“這不能怪您,您能做的都做了,反倒是我自作孽。”我倒了一杯香茶,遞到他身前。

家父低頭一嗅,逐展笑顏,“這是你最喜歡的敬亭綠雪,沒想到大限将至也能再嘗上一回。”他一口飲盡,嘆聲不斷,“人生得意須盡歡,不然像我這般遲了,想要行樂也沒有機會了。爹對不住你,也毀了你。”

我并未聽懂爹爹話中奧義,寬慰他道:“我今日前前後後都想明白了,您早就知道聖上起了殺意,為了保我,您做了不少犧牲。當初讓我去趙家提親,實則是為了聯絡趙大人勢力,也好斷了皇上的念想,後來又勸我多出去走走,也是為了讓我能躲則躲……”

“晖兒,爹真的很欣慰你能把爹說的話都牢牢記住了。”家父走上前來,頭一回抱住了我,“還記得我和你一起喝酒的那天嗎?我說的你不要忘了,這是爹最後希望你能做到的。”

我整個人一怔,許久才道:“不敢忘了。”

短短四字出口,我也是哽咽難平。

家父那日頻繁地和我提起大哥的事情,我錯以為他心裏仍是沒有我這個兒子,其實不然,他只是為了告訴我“往者不可谏,來者猶可追”。

家父早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他奔赴黃泉,而我茍活于世,他擔心我一人獨留世間會想不開,才會告訴我“失去的總會過去”。

老朽之人,知道自己既定的命數卻又無力改變,看着光陰從自己身上一寸一寸減少,卻又無從訴說什麽。即便如此,他心裏牽挂的仍然是我,不再是旁人,我卻對他誤會至今。

“原來那時您是這個意思,我、我……”我伏在家父老邁的肩頭泣不成聲。

“爹不能照顧你一輩子,為了能讓你過得更好,我險些将你毀了。”他愈抱愈緊,喃喃耳語,“為了保住你這唯一的兒子,我也做了太多的錯事……”

“老爺,你還是坦白和晖兒說吧,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我們将死之人還能有什麽明日複明日。”許久不說話的娘親也在一旁急起來。

我更是一頭霧水,“爹爹,你還有什麽苦衷瞞着?”

家父淡淡地笑着,“不知道鹿亭裏那幅字畫你還記不記得?”

我又怎會忘了?

流水落花失臂于春,兀自游水,卻是逐流行致遠。上面寫的正是如此。

“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家父将裘衣重又披到我身上,“外頭天冷,你先披着吧。”

還不等我接着問下去那句話是什麽用意,家父就匆匆将我趕走。

我失神地走到牢外,再擡頭望天,已是發青,爹娘的日子又少了一天。

“餘晖,若是以朋友身份相邀,你肯否賞光?”

來大牢的時候就有急功近利的守衛和我說了,他們頭頭宋大人昨日等了許久,從早等到了戌時。戌時的意味為何,我明白清楚得很。

“宋大人老是愛明知故犯。因為宋大人的一臂之力,皇上特賜改姓國姓,您可不要忘了。”見他臉上一白,我會心一笑,再虛了一禮,“總不能再讓宋大人白等一回,請吧。”

宋默如在前面領着路,一路上盡量和我能談上幾句,“牢裏情況不好我也知道,起初的時候皇上那裏會查得緊些,等過個三五日,我會派人送些棉被過去,你不用擔心。”

而我是個有臺階不下的,只是淡漠地回一句“有勞了”。

“看來你還真是恨透我了。”他替我斟了一杯茶水,道:“我如今騎虎難下的境地也是自己逼出來的,多行不義必自斃。”

我吹了吹茶面,淺笑道:“宋大人多慮了,我如今也想透徹了,談不上恨,怨倒是有的。”

“要怎麽做能讓你心裏怨氣消了些?”

看着宋默如幾乎是懇求的模樣,我心裏一軟,道:“宋大人曾為狀元,自是文采斐然,還請大人能替我估摸一句話的深意。”

宋默如捧着我寫下的句子,看了良久,“這句話是你爹在牢裏和你說的?”

“我曾經看到的,不過在牢裏他又提了一遍。”

“那這樣就好解釋多了。”宋默如拉着椅子坐近了些,傍在我身側,道:“我胡亂揣測的,我認為餘相可能是将落花比作你。還記不記得你曾和我提起過,你從小就喜歡看書,也想過為官走仕途,不過這一切你爹都不應允,這就應了那句‘失臂于春’。我想你爹的苦衷就在此,他希望你一生能遠離官場,才能‘逐流行致遠’。”

宋默如畢竟不是家父,他能說到這個份上已是盡力。我由衷地道:“多謝了。”

我起身告辭,宋默如跟着追了幾步卻停了下來,他在我身後道:“餘晖,我不知道該叫你什麽了,不要恨我。”

“我說過不恨了,只有怨。而這怨氣,日子久了也自然會消,只怕到時我和宋大人是真正的形同陌路了。”我背着身,沒有看向他。

“宋默如,我想去江南。”

這個約定,不知你還記不記得。

作者有話要說: 我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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