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身後的人既沒有追上來,也沒有弄出一絲聲響。
“宋默如,你總是在當口上故作放手的姿态。”月色清冷,我也昂着頭冷笑,“你的挽留從不是為了留住我。”
宋默如隔了良久才道:“紅梅醉倚枝頭歌,猶記樹下昔人影。”
月下人影灑脫成雙,我與他相隔不過數十步的距離,卻已是天涯之遠。
我強笑出聲,“如今紅梅還沒開遍,宋大人這句話真是匪夷所思。既然如此,宋大人送了在下一句耳熟能詳的話,我也回贈一句宋大人必然聽過的話。”
我徐徐背過身去,看着他臉上落下兩行清淚來,涼薄水色尤為顯眼。
“或許當日的錯過也是提醒你我今日不必再執着。”我腹吸一口氣,“沒什麽好哭的,終有一別,可早可晚。”
“我們到頭了。”我抱拳作別。
“餘晖,餘晖……”他依然沒有追上來,凝伫在原地低吼着。
默如。
我在心裏回應着他,這大概是最後一次能這麽喊他了吧。我快步走着勢要逃離這是非之地。
宋大人,正三品大理寺卿宋默如宋大人,餘晖這輩子只希望你的初衷得以達全,官場得意流芳百世,再不必為我這種轉瞬即逝的小人多留戀。
原先一直糾結心中的疑問,我一晃之間茅塞頓開。宋默如對我有沒有情,我心中其實早就下了答案,即便如今已經失去了意義,我也願意信着。
我低頭走着,突地嗅到一股清淡而熟悉的香味。我亟亟擡頭,顧盼四周,終發現牢外确實種了幾棵紅梅樹。遠遠打量,只是虬枝中偶生幾抹豔紅,我緩步走上前去,原來樹上仍是一片含苞待放之景。
我忘情地揀了一枝折下,鬼使神差地道:“宋默如,我們也曾有情過,這是一件多美的事情。”
“晖少爺!”阿布于不遠處瞥見我的白衣,速速追到我身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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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中依然攢着紅梅枝不肯放手,遞到他面前問道:“阿布,你說這花好不好看?”
阿布抿着下唇,神色為難卻不語。
我看出他的猶豫,笑道:“這雖然只是花苞,真開出來了,也不過才這麽大。我起初也嫌它小家子氣,後來就順眼多了,人都是愛屋及烏的。”
“愛屋及烏……”阿布嘴裏一直來回念叨着,他突如其來地問了一句,“那如果我喜歡晖少爺,然後因為晖少爺我也不讨厭宋大人,這算不算?”
他紅着一張臉,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換做早年的我定會口不擇言地咒罵他祖宗十八代,是什麽樣的爹娘怎會養出他這樣癡心妄想的東西。
可現在我卻鼻酸了起來,這是多久沒有聽到過的這樣的話了,抑或是我跻身情場多年,根本就無人對我說過如此。我定定地看着他,睜着雙眼閉也不敢閉,“你說喜歡我?我已經是不是什麽少爺了,如今也是寄居在他人屋檐下的狗而已,生死都不由得自己,這樣窩囊的人你也喜歡?”
阿布一張臉擰成一團,小眼一眯更是無處可尋,頓時醜态盡現,可我仍覺得十分可愛。他似有些委屈,“小的不敢多有心思,只是仰慕,對,仰慕晖少爺而已,況且晖少爺沒有那麽蹩腳。”
我右臂一舒将他攬進懷裏,順勢撫着他蓬亂的頭發道:“天無絕人之路,老天負了我如此之久,總算也給我點回報。”
我手裏的力道不禁緊了緊。
我此刻懷擁着的,是這世上唯一全心全意對我的人。
又是翌日。
冬夜向來是倉促到難以捕捉,每當夜色将至,我就覺得爹娘的脖子又被奸人扼緊一分,而我只能坐以待斃,看着他們在我眼前掙紮不休,最後雙眼一蹬兩腳一伸,拉長了舌頭,面目猙獰地死在我眼前。
聖上這一招坐以待斃真是毒透了,恨得我牙根癢癢。
這幾日來我夢魇頻發,夢中時有鬼魅纏着我,像是府中即将無辜枉死的家丁們,他們一個個首級被取,手上提着自己的腦袋,瞪着發綠混濁的雙目,慢慢逼向我。頸項裏碗大的疤還不斷湧着鮮血,他們幾人步步薄近,直要讓污穢的血噴上我的臉,深埋進我的喉嚨裏才肯罷休。
“為什麽要害死我們!我們當牛做馬這麽多年為什麽要這麽做!”
“憑什麽只留下阿布阿蟲兩個人!我們就活該短命了!”
我迫切地想要解釋,可是喉嚨口漫天的血水卻讓我難以發聲。我蜷縮着身子猛烈地咳着,耳邊的索命聲咒罵聲一刻不停。
“你這個兔兒爺!兔兒爺!兔兒爺!”
兔兒爺?!所有動作驟然一停,我發悶地愣在原地。那群冤魂卻不願收手,他們齊聲叫嚣着,叫的我心口一緊,面色一白,一口濃血終是嘔了出來,直要漫到他們足下。
“晖少爺!你怎麽了?!”阿布一聲急喚,終讓我醒了過來。
嘴裏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味兒,我下意識地探了探嘴角,竟真的是滑膩粘稠的感覺。
“晖少爺你都咯血了,我還是去叫人來看看吧。”阿布一個轉身就要出門。
我一把将他揪住,嗤笑道:“去了又有何用,我血多吐了又何妨。區區一個兔兒爺,犯不着大動幹戈。”
我将錦被團了團,掩蓋掉上面的血跡,“待會兒讓那丫頭洗洗,不然今晚都沒得蓋了。”
“晖少爺,你說什麽兔兒爺。”阿布語氣淡淡的,他轉身過來小眼睛竟是欺入脾肝的痛。他橫了橫心,又道:“晖少爺,你別那麽說自己。”
我坐在床沿上讷了讷,方道:“不過是說着玩玩。”
大抵是由于夜裏睡不踏實,我精神也不是一日不濟一日。
阿布和丫頭兩日将錦被拆洗幹淨又晾了,我才慢騰騰地穿衣洗漱好了。
“晖少爺,我去準備些早食。今天總算出了大太陽,咱要不要出去曬曬?”阿布推開門扉,笑盈盈地看着我。
“天塌下來你都笑這麽開心。”我捂着手裏的熱茶,卻是由衷地說的。阿布無憂無慮的樣子,委實惹人眼紅。我擺擺手道:“負暄就不必了,我還有要事要辦,反正我也吃不下什麽,你就別忙活了。”
阿布搓着衣角,酡紅着臉道:“人活一世總有不如意的,捱過去了往後的日子就舒心了,我想着日後能有好日子過就不由得得意起來,這都是我老父親和我說的。”
阿布突然欲言又止,神色黯了黯。
“轉眼又快到臘八了,這是第五個年頭了。”
辰龍時分的太陽恰好東升,打在人臉上刺眼極了。我低頭淺笑,在阿布迷茫不懂的視線裏出了寝殿。
“小哥,得再勞煩帶我去見皇上一面。”我走到上次那個侍從身邊,熟絡地攀談起來。
侍從小哥也是熱心,他二話不說就領着我前去,“晖少爺,皇上下朝之後就會去禦書房,我不妨還是帶你去那裏候着。”
守在禦書房外的小太監們仍是不攔我,他們聲尖話利,“皇上還不曾退朝,皇上吩咐了晖少爺可先進去等着。”
我道了一聲謝,也不做久留,側身進了禦書房裏。
天子重地,我這樣的閑人本就不該來此。為了避嫌,我只能安分地守在案前的桌椅邊,靜候着聖上下朝歸來。
“今日之行,是為了告訴朕你全想通了?”
我正眯眼小憩着,被聖上這麽一喊,忙醒過來。
聖上見我慌了手腳的模樣,霎時大笑起來,“姚晖,你也和朕一眼厲鬼纏身了?!”
“姚晖?你不說我都忘了。”我嘲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回道:“多謝皇上不殺之恩,我餘晖感激不盡。”
他今日似心情大好,不同我計較這那,“說吧,這次來又為了什麽?”
“我有事相求,僅此一次,還望成全。”我提着衣袂,跪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