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聖上瞥見我跪下的那瞬明顯一怔,不過他連虛扶都不曾,徑直走到案前坐下,含笑看着紋絲不動的我,“若是替你達成了,你怎麽謝朕?”
“餘晖這裏要還是有什麽是皇上看的中的,盡可拿去。”我垂首悶悶地說着,最後四字一出徹底的潰不成軍。
聖上得勝莞爾,他複又提起筆架山的紫毫湖筆,專心眼前的文書,“朕記下了,總有一日會向你讨還,不過僅此一次,下不為例。你先退下吧。”
只身走到殿外,我支退了欲與我同行的小太監。這條路已經走了三遍,理應認識了。我不适地解下身上的大氅,此番為了能讓聖上首肯,我不得不做出些逢迎的事情,披上他禦賜的狐皮大氅,他心裏定能痛快。
這天又碎雪如玉瓊地下着,手上的大氅都沾上了一片白雪,就像去年的臘八時節一樣,不過我不再會去讨好地擦拭幹淨,誰讓我會責罵的爹爹已經不在身邊了。
回到皓蛾殿的時候,阿布正和丫鬟忙得起勁,我招呼了一聲,将他喚至身前。
“晖少爺,有什麽要吩咐的?”阿布的手上爛瘡又起,聽說只要一年冬天得了此後便會年年都得,他手上奇癢難忍,貼在粗麻衣料上使勁摩擦,卻因此又疼得龇牙咧嘴。
我心中不忍,拉過他右臂往殿內走去。
“你先坐着別動。”阿布正欲起身,被我連連制止。
我取過自己洗面用的銅盆,盛了些熱水,端到他身前,握着阿布粗壯冰冷的雙手一道放了進去,“捂捂吧,你手上凍成這樣怪吓人的。”
“謝謝晖少爺。”阿布安心地将手放在溫水裏,弱聲謝道。
我擡頭與他相視而笑,“你不必再叫晖少爺了,我不是什麽相國之子了,我爹眼下也是階下囚一個,你還是叫我餘晖吧。”
“使不得使不得。”阿布眉頭一蹙,分外嚴肅。
我長嗤一聲,“随你吧,倒是你爹爹的忌日将近了,困在這深宮裏的也出不去,難為你不能盡盡孝心了。”
提及阿布心事,他臉上愁雲難消,哀嘆道:“我老父親不會怪我的,可我心裏卻是過意不去的,以前總說要時常陪着他,而如今連他忌日都不能去見他一面。”
“那既然如此,你也叫我一聲少爺,我就替你遂了願了,明日便動身去探望探望你爹爹。”我抽出浸在水裏的手,突覺得自己悲天憫人,做了件善事。
Advertisement
阿布當即怔住,他張開的嘴合不攏了,臉上依稀帶着不可置信的笑,他顫顫地問:“晖少爺,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我微微一笑,發絲浮動,“你這樣子真是醜巴巴的。”說完,打趣地将擦手的方巾丢在他身上。
看着阿布仍是些微恍惚地取下合在臉上的方巾,一臉的不可思議,我心裏的郁結也一掃而光。
我暗自思忖,與聖上的交易我還不算虧了。
翌日天色尚早,依然天青色不褪的時候,我就睡不下去了。
因為噩夢連連,我時常是虛汗涔涔沾濕枕巾,半夜裏總會膽戰心驚地醒來,然後便是呆坐床頭,看着青天白雲的又再現人間,掰着手指數我爹娘接下來未知的陽壽。
我這回不再夢見府上索命的夥計,我夢見了我大哥,而非三四歲的模樣,他已是個拔長修韌的翩翩男子。
他也叫餘晖,可他身上的一切都比我這個餘晖好上太多。
我看不清他的長相,卻直覺他眉目如畫,眼波盤桓,俨然一副俊朗公子的模樣。
嚴格說來,這并不是一個噩夢。因為在夢裏,有大哥的存在,每個人都得以善終,除了我。
大哥工詩善畫,才情遠近聞名,如此的出類拔萃深得家父喜愛,他也成為家父在政治上的左膀右臂。宋默如也慕名來府上和大哥切磋文藝,吟詩作對,他們還相約要在來年春天一并去踏青,或一道游舟凫泛。雖然宋默如仍只是從四品的官職,可他比位居大理寺卿之時笑顏多了不少。
我以局外人的身份看着每個人都向着完滿的結局發展,熱淚卻滾滾落下,不論是夢裏還是夢外。只要沒有我,只要大哥還在,事情不會走到一步。
我木讷地坐着,滿腦子就是這樣的胡思亂想。
“老父親……”睡在地上的阿布猛地翻了個身,口中喃喃地道。
看着他熟睡時四仰八叉的模樣,我驀地破涕而笑。
這個夢裏,沒有我這個餘晖,就沒有待他全心全意的阿布。
阿布睡到朝霞破暝的時分也悠悠地睜開了眼,他仍處在半夢半醒的狀态,甫見我端坐床頭氣定神閑地望着他,他連忙一個激靈吓醒,訝異程度不比昨日得知好消息要少。
“晖少爺,這麽早醒了?”他尴尬地看向床邊的角落裏,羞赧不已。
我好笑地看着他,不肯錯開一絲一毫,“不僅如此,都洗漱好了。”
阿布一臉狐疑,他求證地再觀天色,“晖少爺,這才什麽時辰啊,你再睡會兒吧,可別累壞了身子。”
“既然你也起來了,我們就早些動身,好讓你多陪陪自己爹爹。這樣的機會用一次少一次,還是多珍惜些吧。”我走到桌邊,将就着喝下隔夜涼透了的茶水。
阿布亟亟套上粗襖,手腳麻利地收拾起今日我們二人的行囊,他口中還吹着歡快的口哨,想必他也是心情大好。
不出一炷香時間,萬事妥當。
“走吧,阿布。”我叫了一聲,提步先行。
聖上果然不負我望,他關照過了守門的侍從,故今日幾位侍從小哥見我出來,不複兵刃相向,依舊是領頭小哥開口,他客氣地道:“晖少爺,皇上安排了馬車等候,讓我來帶您過去。”
阿布與我比肩走着,我們二人與小哥隔了十來步的距離。
“晖少爺。”阿布鬼頭鬼腦地叫我,不敢放肆地大聲說話,“好不容易能出去一次,您想去什麽地方,我陪您去啊。”
我又順手揉着他頭,道:“不急,先去看看你父親,若是時間充盈,我、”
我還想回相國府看看。
“晖少爺,皇上吩咐了,進皇宮大門只需報上自己名姓即可,守衛自會放少爺進來。”小哥最後叮囑了一句,抱拳告辭。
阿布向車夫報上一處地名,聽來耳生,想必應該在城郊附近。
車夫當即駕馬前行,車輿颠簸搖晃不已,坐久了就容易頭暈腦脹。阿布從來沒有坐過車馬,他才坐上片刻,臉色就白了不少,胃裏翻江倒海,以致他右掌始終貼在腹前。
“這車晃得委實厲害,你先躺下吧,也能好受些,別沒見到你爹就先倒下了,到了我會叫你的。”
阿布面色愈發難看,煞白煞白的,他吃力地搖了搖頭,勉強道:“勞煩晖少爺了,可是小的想多看看。”
我不再阻攔,我和阿布一樣,覺得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
這才沒幾天不出皇城,我已經覺得十分陌生。陌生到方挑起近身一側的窗簾,探看匆匆兩眼,就不适地放下了。
我進退維谷,一面是想好好看看,一面卻又不敢過多去看。
最終,還是後者占了上風。
我寬慰自己,比起失去,還不如沒得到過。這是我做人的教條,尤其是經歷這麽多之後,我後悔怎麽沒早些遵從這條金科玉律。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應該要用存稿箱了,,從現在開始囤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