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馬車颠簸了良久,阿布坐在上面冷汗如雨下,他強抿住雙唇,青白的臉色使得他臉上凍出的酡紅尤為顯眼。

我将身旁的車簾挑起夾好,弓着身子挪到他身邊坐着,按着肩胛道:“若這些景色你非看不可,就靠在我肩頭上看對面的吧,別死撐着了。”

阿布硬是忍住不适,向後躲閃了些許,“晖少爺,這……”

看他讷澀的模樣,我臉上又浮現笑意,“別磨蹭了,若是給你老父親在天之靈看見還以為我待你不好,晚上來尋我麻煩可怎麽辦。”

阿布揣着小心思,一點一點再挪回來,小心謹慎地靠上我肩頭。

“晖少爺,到了。”阿布凜直身子道。

我睜開微閉的雙眼,入目的是突兀幹癟的虬枝。這是一處有些荒涼的山頭,大抵是仍在寒冬裏的緣故,鐵青色的土丘只剩草根的顏色。

我與阿布互攙着躍下馬車,向車夫屬意在此靜候。

斜陽疏林,日照無所遮攔地直射下來卻不暖人。我站在山前的一大片空地上,渾身涼飕飕的。

這裏高樹多有參天,不過只剩枝禿葉零,如此雄壯可依然敵不過冬日裏吹不斷的寒風。

短短數十載人生,何嘗不是如此,何嘗不是有苦難言。

阿布見我下車就沒開過口,心裏似戰戰兢兢的,他低聲道:“晖少爺,這裏冬天來的時候确實難看了些,春天的時候就好了,到處是草啊花的。”

“我沒有覺得這裏有礙觀瞻了,你別多想了。”我擡擡下巴,示意他領路。

阿布在前走着,我尾随着他,也順帶欣賞寒冬裏倔強的景色。

他并未胡言,這一帶植物鳥禽不少,若是春和景明了,必是山色青郁,繁花暄妍,大樹間鳥群熙攘,叫嚷定是不絕如縷。

光是想着,我也覺得萬分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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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晖少爺,就在前頭。”阿布攜我繞進了一處幽徑,他遙指前方,正是一大片散墳。

寒鴉凄迷,聒噪突兀的啼鳴聽得人揪心。阿布背實了身上的包裹,緩緩走進不遠處的一座墳頭。

我跟在他後面,細細端詳石碑上刻的字。上面僅僅用刻刀刻了個“父”字。

“這碑上的字是你寫的?”我好奇地問道,印象中他目不識丁。

阿布跪在碑前,拂去上面纏繞的枯枝,“我請不起人洗碑,只好自己盡力刻刻。我腦子不好使,當時求阿蟲哥來教我寫幾個字的,學了半天也只記住了這個。”

“你挑的這塊地還真是風水寶地。”我輕聲道。

“這還是用老爺給的紋銀買的,若不是當年老爺出手相助,我老父親只能擡到亂葬崗裏去了。”阿布悶聲說着,提到家父他心裏也不好受。

我彎腰拾起地上的酒杯,以酒酹地,敬敬逝者,“您在地下長眠,也定要保佑自己兒子長命百歲,歡歡喜喜地過了這一輩子。”

可別像我一樣。

阿布能得見自己父親一面,有說不完的話要和長眠的父親說,每一件新奇的事他都不放過,反倒是勞苦被他一一淡化了。他還不望千求萬求,讓自己爹爹要保佑我餘家上下平安無事。

我靜靜地聽着,殘忍地出聲打斷道:“等我爹娘被處決之後,我也要把他們葬在這裏,我爹素癡美景,這裏的春暖花開時定會合他心意。”

阿布聞聲擡頭,還沒來得及辯上一句,我就搶白道:“阿布,倘若哪天我死了,你記得要将我埋在這裏,就在我爹娘墳冢旁邊。”

“晖少爺,你莫要胡說!你一臉福相,怎麽會短命呢!”阿布頭次和我紅臉,語氣怨怼。

我蹲下身來,靠在他身側,揉着他雜亂的雲發道:“是不是覺得我進來親和不少?”

阿布實誠地點了點頭。

“這就對了。”我手上加重了力道,“鳥之将死,其鳴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若是活的長命百歲,那也是孤獨終老,一輩子悔恨卻死也死不掉,那樣何其痛苦,不如就痛痛快快了結了。”

話說的一急,我按捺不住猛咳起來。

“我不過就是圖個快活,死于我來說,是人間幸事。”我按着胸口,慘笑着說道。

阿布連忙替我順氣,他愁容不減,“晖少爺,老爺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這樣,何況你、你還有宋大人呢。”

北風獵獵作響,刮得人耳朵生疼。不知是因為這肆虐的北風,還是阿布本身,最後一句話竟是輕到無法捕捉。

“宋大人嗎?”我昂首笑着,“究竟是他害了我,還是我害了他,只能說我與他都罪有應得吧。”

如今和宋默如撇清關系,既是萍水相逢的過客,我又怎能再去拖累人家。

我不是愛扯謊的人,說過不會恨他,就不會了。他因為我,不也被皇上牽扯進苦海裏自生自滅了?

我拍拍身後揚灰,捶腰起身,“時辰差不多了,咱們走吧。”

“晖少爺,那我、我不會棄你不顧的。”阿布握手為團,仍舊不死心。

此刻的我居高臨下,“你若走了,誰替我料理身後事?

我咄咄逼人地繼續說道:“這一世誰都可以離我而去,唯獨你不可以,你是我買回餘府的,就是我的人了。”

阿布聽得恍惚,他讷了良久,臉上的紅色愈演愈烈。

我牽起阿布的右臂,帶着他原路折回,就像是耕種了一日的丈夫牽着娘子的手,徜徉在田地間,循着回家的方向。

“是,家的感覺。”唇邊混進了薄淚,淺嘗之下,苦中生津。

車夫裹緊上身,靠着車廂,正迎風小憩。

我輕喚了一聲,“小哥,咱們動身吧。”

車夫悠悠睜開眼,他緊緊盯着我牽着阿布的地方,複又揉了揉眼,才肯确信并非自己睡糊塗了,且不可思議地連連搖頭。

“去趟原先的相國府,路你還熟嗎?”我叮囑道。

車夫大拍胸脯,自誇道:“我牛二的認路本事是京城裏出了名,大爺随便報一處地方,沒我去不了的,正是這樣,我皇宮裏當差的弟兄才找我來替大爺駕車的。”

“那便最好不過了,抓緊點時間上路。”我踩上踏板,弓身坐進車辇中。

車夫搔着後腦,面露難色,“大爺,這、這恐怕小的辦不到啊。”

我愠怒之意襲上心頭,不禁叱問道:“別吞吞吐吐的,有什麽就說!”

“我那兄弟說皇上有個命令,就是大爺說去哪兒都成,唯獨不能去相府。那裏都被官差給封起來了,現在可是禁地,去了可是要掉腦袋的啊。”

能進皇城的絕非等閑之輩,車夫言辭懇切想必也不是胡謅出來騙我的。

“那你就驅車去相府附近,我到時自己走過去,出了事也和你挨不上邊了。”

車外疾風一陣,枯葉如殘卷橫飛,塵土滿天。我持弄着落在肩頭的一片薄葉,它已是萎敗得葉脈突兀。手上動作不止,我淡淡道:“咱們走吧。”

聖上他懂我心思,卻對我了解甚微。

我是要回一趟相府,可我也僅僅想回去看看。

作者有話要說: 僞更新,三十一章之前上傳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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