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大爺,小的就停在這兒了,您看您要不要自己過去?”車夫奮力勒緊缰繩,将疾馳的車馬停了下來。
我提着衣袂走下車馬,道一聲:“我去去就回,你就在此處等着吧。”
“哎,大爺放心。不過相府前日裏就被人封了起來,只怕是進不去了,委屈大爺只能在門口瞧瞧了。”車夫取過近在腳邊的水袋,悶頭大飲了一口。
“回到皇城你不要多言即可。”
我攜着阿布走進人堆裏,那車夫許是以為我當聽不見他說什麽了,繼而高聲了一句,“好好的一家人家真是作孽啊!”
雙腳似被鐐铐死死扣住,步步不能移,我凝伫在原地,遙望不過百餘步遠的相府,雕欄畫棟如故,周圍府宅都不及他一半華麗。
“阿布,你看我們相府變了沒?”我愁着一張臉,期期艾艾地道。
“晖少爺……”阿布欲言又止,他低首走至我跟前,道:“晖少爺,要不阿布給您笑一個,您別再愁眉不展了。”
我沒有答話,看着他強笑的模樣,只是淡淡地揉了揉他的腦袋,帶着他繼續往前走。
若是大好年華,我只怕做夢都會樂醒。怎奈我爺爺夢魇纏身,拖累一句将将枯槁的皮囊。父母即要雙雙西去,我該如何潇灑地腆一張笑臉。
只怕我這風雨飄搖的一生裏是走不出去了,對爹娘的愧歉如軟繩扶住我手足,越掙只會越緊。不都說情深不壽,在我看來,這情字且是形式不同,歸根結底都是一樣的。不消聖上哪天膩煩了再動手,我也命不久矣了。
自覺能得以解脫,我暢快了不少,“阿布,別忘了在你爹爹墓前和我打的約定,你可不能言而無信了。”
阿布突地将頭偏了過來,害我手上撲了一空。他頗惱地看着我,卻又憤憤不敢回嘴。
從頭至尾,我都待他異常殘忍,我不敢面對的,就要統統抛給他承受,也不管他年紀比我輕上四五歲招架不招架得住。我複又繼續手上的動作,“阿布,對不住了,我自知有愧于你。”
相府朱戶緊閉,兩道交疊的封條絕了人去路。
門口的石獅依舊雄健,只是它們要鎮得周全的一戶人家已是散的散,将死的将死。進不了相府,我面前在門口徘徊不前。被抄家之前,才辦了阿蟲和雪娘的喜事,貼在門上的紅喜還來不及揭去,一紅一白,煞是紮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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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賬東西!”我不由想起阿蟲在大殿上信口雌黃的一面,積郁已久的怒氣又燃了起來。我快步走到朱門前,将上面礙眼的東西悉數扯了下去,在腳底下狠狠地踩踏來洩憤,不論是白紙還是紅喜統統都變成了黑乎乎的一團爛紙。
阿布不明狀況,上前攔住我,“晖少爺,這是怎麽了?”
我掙開他雙手,把他推得老遠,雙目猩紅沖動地道:“我今日就要進相府了,我倒要看看誰敢攔我?!”
阿布跌跌撞撞地爬回我跟前,他死死揪住我的褲腳,哭道:“晖少爺,這可是殺頭重罪啊!我求您,千萬別進去啊!”
此刻的我腦中早就是一團糨糊,我猛地抽出被困住的雙足,不留神踹上阿布面門,我涼聲道:“殺頭?!我會怕這個!我過的生不如死的日子,正好盼着狗皇帝取了我性命!”
我與阿布在相府門前鬧出了大動靜,引得不少過往百姓都側目,更有甚者幾個好湊熱鬧的還立在門前站着觀望。
“你們幾個也要一并進來?”我斜睨着門口站着的幾位,眉梢一挑笑得極其邪氣,“那好,到時皇上怪罪起來,要治我的罪,我也不怕路上沒人陪伴了。”
幾人互扯衣袖,被我一番話吓得不敢直視我,他們低聲耳語想要就此逃竄走,卻被其中一個壯漢拉住手腳。只聽那壯漢響聲道:“你還以為自己是相府的千金少爺嗎?!”他就此撿起一塊碎石,朝我我面門處用力砸來。
“晖少爺!”阿布撲了上來,一塊尖利碎石锉開他額角一塊血肉,砸開一個不小的窟窿來。血水順着他指縫裏留下來,滴在地上聚成一灘,可他偏偏忍住,一聲不吭。
“畜生!看我不打死你!”我拾起地上的枯枝就沖到那人面前,狠抽了起來。那人比我壯了一圈,一身的橫肉,枯枝抽到他身上雖然讓他皮開肉綻,卻也承不住他厚肉的力道,不多時就折彎了。
這壯漢也是欺軟怕硬的,他見我一臉要吃人的兇相,動起手來也是用足了狠勁,他揉着綻開的皮肉,向我啐了一口唾沫,低低罵了一句,“賣屁股的兔兒爺!”
“還不快滾!”我對着他後背又猛踹了一腳。
阿布亟亟跑來,他一雙血手在我身上摸索着,“晖少爺,沒傷着吧?”
我一件簇新白衣被他印上無數血掌。
上一回看見他留這麽多血的時候,還是被我用相府的家法伺候了。我不敢碰他的傷處,就連平日頂喜歡揉他腦袋的動作都沒做,我扶着他肩膀,輕聲問道:“阿布,還疼嗎?”
他疼得直倒抽冷氣,眼皮子都被血水黏在了一起,他強撐着半開右眼,笑道:“晖少爺,你忘了嗎?我老父親說了,男兒放放血,保準活個長命百歲的。”
他腦袋上的傷口足足有銅錢眼那麽大,看得我觸目驚心,“別嘴硬了,我帶你先回去吧。”
“無妨無妨!”他攢住我寬袖,為難道:“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口子,我小時候還從山上摔下來過,肚皮都被拉開一長道,我老父親那時覺得我會死,我都活下來了,這點小傷不算什麽。晖少爺好不容易能出來一趟,再多留一會兒吧。”
我清楚他是為了讓我多看一眼相府,才忍疼不說的。我拍拍他肩側,苦笑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看不了就不看了,你額上的傷要緊。”
“餘、餘……姚晖!”正當我領着阿布回去的時候,不遠處有人大吼着叫了害我蒙羞的名號。
我橫眉背過身去,瞧看來者,不禁冷哼了一句,“原是王匡啊。”他身旁還跟了不少公子哥,各個都和我關系僵持,見我如今境地狼狽,他們都暗笑不已。我見狀,再度嗤笑道:“你近來品味可是越發的差勁了,都和糟粕東西混在一起了?!”
“姚晖,你別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我好笑地望着他,搜腸刮肚許久才憶起他的身份來,“你下次看中姑娘前,可記住了要問問人家認不認得我這號人物,不然再來個芳心暗許投河自盡的,我可擔待不起害你孤獨終老的罪名。”
“你!平平一個寄人籬下的,爹娘都身陷缧绁了還這麽嘴硬!”他不便與我起沖突,只有舉着食指對我指手畫腳,惡言相向。
我用腳踢着地上的石子,态度極為不屑,“只怕是你爹爹做夢都想讓你和我一樣,天天都能在天子身邊。”
這些說辭并非空穴來風,我早就聽殿裏愛嚼人舌根的丫頭說了,汪大人見聖上似有龍陽之好,也有意将自己兒子汪繹送到皇上的後宮裏去,結果被削了一級官位,馬匹拍到了馬蹄子上。
“汪繹,我沒說錯吧。”
他被諷得連連摔袖,欲沖上前來給我一拳頭,卻被身旁的王匡攔了下來,王匡做個和事老,道:“汪繹,你也夠了!自己爹爹做的好事也難怪別人不知道。”
他上前一步走到我身邊,“姚晖,你在宮中多有不便,要是有什麽要幫忙的,盡管讓人給我捎信,你爹你娘那裏我也會時常去看看,你不必多擔心了。”
他說得至情至深,似與我那段交情不算是随水都流盡了,我揚眉看着他,寒聲道:“你若真心想幫我,絕不會那麽叫我。”
“這不是、”他雙手婆娑不止,尴尬道,“上頭都下令了,不敢不從。我是真心想幫你,只要你開口,我就盡量替你達到。”
“快點帶他去大夫那裏治治。”我将阿布推至身前。
醫館裏的大夫替阿布擦幹淨臉上的血漬,再給他敷了點草藥,說是修養幾天就好了。我牽過阿布的袖子,和王匡一行人道了一聲“再會”,便匆匆回到來時的地方去尋車夫。
“喲,大爺身上怎麽平白多了這麽些血印子來?”他正嚼着發黃的幹饅頭,說話含糊難辨。
我将阿布先扶上車,道:“別啰嗦了,趕路吧。”
“大爺這是直接回去了?”
我再看天色,默想片刻,“慢着,去趟大理寺。”
接連幾日沒去探望爹娘,趁此機會,我正好能去多看一會兒。
吩咐車夫将車辇停在大理寺外,我與阿布徒步走到大理寺的牢裏去。
“餘晖!”宋默如走得甚急,湖藍色袍子都攬起一道弧線來。
我停在原地,待他走近,客氣地笑問一聲:“宋大人,何事這麽急急忙忙的?”
他在我身上細細打量,突地握住我的手,望聞問切道:“身上怎麽這麽多血?你傷在哪兒了?”
“是阿布受了些傷,你這麽急到底什麽事情?”
宋默如盯着我,眼波漣漪四起,他慢言道:“餘大人他們的判決定了,皇上今天剛定的,就在臘月初六,沒幾天了。”
作者有話要說: 開學之後,又要變成周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