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餘晖,說到底你無非是不信我,若是換做他人做到這一步,依你性子怕是早就信得死心塌地了。”聖上又用這般平級的說辭,甘心自降身份。語畢,連他自己都啞然失笑了,閃躲着不望向我,只得垂眉淡目看着手邊落成的紙稿。
“說了這麽久,你不過就是求我賜你一死罷了,當一個與我同姓的人就這麽難嗎?”聖上深情黯淡,他嘴角複又扯起僵化一笑,“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我謀劃了多少年的事情,到頭來怎會是一場空。”
我猝然一笑,有些牽強附會,“我不想死了,我突地想為自己心裏那個人活下去,活到這世上只剩我一個人的時候。”
就算接下來的日子要過得茍且偷生,為人所指,我也認了。
我扶着額頭,無力交談下去:“皇上步步為營,要剔除的肉中刺也已折騰得差不多了。草民求您給我個定數,究竟要将我囚禁到什麽時候?”
聖上長籲短嘆了一聲,将手上的宣紙一寸寸捏皺,“我竟沒防到這一步,我以為你這等王孫子弟,不屑視情愛為一物,是宋默如吧?他也毀了你啊,為何偏偏罪責都在我身上。”紙張被蹂躏的聲音,讓我脊背發涼,扭曲作一團亂麻的餘晖二字看得我心驚肉跳,聖上繼續道:“得不到又如何?天下人不見得都臣服于朕,見我年紀尚輕,意欲輕慢的也大有人在,卻不還要向朕俯首稱臣。”
他徐徐走到我面前,半弓着腰,在我耳際嚴聲道:“你也不例外,朕偏要‘留着枯荷聽雨聲’。”
聖上又換上平日裏心狠手辣決絕的一面,他不懷好意地笑着,勢必要将我逼上絕路,他不容我說一句話,接着又道:“朕頂喜歡見你茫然無措的樣子,清高倔強蕩然無存。”
“就為了這一己私欲,要将我逼到這般地步?皇上的大恩大德要我怎麽承受得起?”椎心泣血之痛尤是無從說起,近在眼前的人我恨不得手刃了他。我按捺住心裏的恨意,疲累相問:“敢問皇上,滴水之恩當何以為報?莫不是殺之而後快?”
聖上笑意褪去,面色愈發沉重難看。
我得勝一局,将他推開些許,笑道:“皇上可真的得要提防些厲鬼纏身的事了,相府上下無罪之身少說也要有五十……”
“朕倒不怕這些東西,你今日情緒不穩,自己在皓蛾殿裏好好休養着,趁這最後的日子和自己爹爹聚聚吧。”聖上拂去衣袂上的薄灰,置下一句,撤身而走。皓蛾殿三字,被他咬的極重。
“皇上,臘八還有幾天了?”聖上将将出殿,被我一問又縛住了手腳。
他立在朱戶邊,道:“大後天便是了吧,朕可以陪你過,京師之大,任你要去哪處都行。”
“不必了,聖上政務纏身,無需在我這種小人物上勞心勞力,我不過是随口問問,記這個日子記的成習慣了。”
我悶悶地道着,也不知是說給他聽,還是在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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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去年也是驟寒的冬日裏,天色初晞,家父站在我廂房門前,低聲與我道了一句。至今,我仍真切地記着他那句話是如何說來着的——
明年,我說如果明年還在,咱們一家三口在觀夜閣過一個團圓的臘八節吧。
家父那時許我一個團圓夜,我霎時便得意忘了形,如今再憶起來,其實早在那時家父就已經料想到了這身後之事。
他深切地知道,他可能不會再有來年。
于是,他日後将我帶去了鹂音樓裏,與我舉杯共飲,數着為數不多的時日,忍下滿腹心酸,曲意和我道來,安撫我在沒有他的日子還能将日子過得如意,他說——
往者不可谏,來着猶可追。
失去的總會過去。
我這二十多年來對他的又怨又敬至今,竟是個驚天的錯誤。我拼了性命力求在家父心中有一席之位,不論是芳名或者臭名,也不管所為之事會不會催煞他心腸,我以為只要能讓他記住我這個餘晖才是他世間僅有的兒子就可以了。
“哈哈——”我放聲大笑,難忍堕淚,“好不荒謬可笑!我這針鋒相對的二十多年竟是笑話一樁。”
爹爹,對不住了,孩兒知錯了。我默默在心中忏悔,伏在桌上的身子簌簌地抖個不停。
是誰和我說過的,我會後悔,終有一日。我如今确确實實幡然悔悟了,不過只能道一句“為時已晚了”。
翌日大早,我掐着指頭橫算豎算,爹娘的時日還是只有兩天了。
我挂着淺笑,獨自去燙了一壺家父最愛的花雕酒。
“今日怎麽不攔着我了?我還預備要硬闖上一闖呢!”我嬉笑着,望着門邊自動散開的守衛揶揄道。
領頭便說:“皇上吩咐了,近幾日不會攔着晖少爺去看望餘杭及妻室。”
“他這算是憐憫還是幸災樂禍了?”我垮下張臉,冷哼道。
我連阿布都不讓跟着,獨自前去大理寺的牢裏。
宋默如這幾日來應當是清閑不少,每每碰見他的時候,都是候在大牢門前待我出現。
宋默如披着素裳,腰環白玉髓,恍惚間我不禁想起了阿布早前對他的評價,應為天人,委實實至名歸。他重在京師待了近兩年的時長,好皮囊養的愈發俊彥,直叫人離不開眼。而我卻不知在何時何地起,對這勾魂攝魄的臉已無感想,心中吊着的只有一對無神小眼,以及那滿口白牙配着的恣意笑容。
“餘晖……”宋默如欲言又止,“阿蟲說他想看看餘相國,我禁不住他再三地乞求,便帶他來了。”
“要他來貓哭耗子假慈悲什麽?!來看看我爹被他噴糞的嘴迫害到什麽境地了!”我斥袖翻轉,仰天大喝一聲,也不顧宋默如阻攔,提步就闖了進去。
阿蟲斷斷續續的啼哭自深處傳來,他鼻音厚重,着實辨不清他自顧自地在說些什麽。
“滾!”我快步行至他面前,擡腳就踹向他小腹,将他踢翻在地。
“少爺!”阿蟲迅即又爬了起來,他揪着我褲腳不放,涕泗似要生生鑽進我皮膚裏。他苦苦哀求,話都講不利索,比起我上回看他痛哭時還要慘上百倍,“小的一時鬼迷了心竅,心裏還是咽不下少爺将我趕到宋大人府上的那口氣,我萬萬沒想到、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啊!”
“我也不曾想過你這奴才是這樣的黑心腸,如果不将你送到宋默如府上,你以為你今天能保住你這條狗命嗎?”我一下子就平靜了下來,語氣波瀾不驚,“恨我,你也應當來向我尋仇,去害我爹爹作甚?枉他費盡心思只是為了保一個反咬人的畜生。”
“夠了,晖兒……”爹爹許久未開嗓,出聲竟是喑啞到撕裂。他一頭已盡是白羽,說起話來也是一句一喘息,“相怨無益,事到如今也不是咱們說料就能料得到的。”爹爹探出了手,搖招了招,“阿蟲,你就先退下吧,我同你少爺再多聊聊。”
我探了探懷間揣着的花雕,幸好還未涼了多少。我提着衣袂緩步走進獄中,低望着坐在枯草垛上的父親,笑道:“爹爹,今日是臘八節,你可還忘了咱們的約定?”
家父狐疑地與我相視,他思疑而道:“晖兒,大後日才是臘八節了,爹爹、注定要失信于你了。”
聖上敕令道,殺頭此等重罪不宜推至年關之後,不如就于臘八前一日了結了。
回想起這道死命令,我不适地甩甩頭,仍是不經意地笑着,“爹爹,是你記錯了,今兒個才是臘八好時節,你說過了要給我一家團圓的,此地不及觀夜閣風光,可我心裏歡喜的緊。”
見我又掏出三只酒盞,爹爹期期艾艾地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已是枯骨節節,同我一樣是徹骨的涼。
“住手吧,晖兒。不要自欺欺人了,終有一死,爹都不曾懼怕過。”
我笑得更深,更手将家父推了回去,“分明就是今日,你們都記錯了,只有我記得是确切的。”
爹爹讷讷接過我遞去的酒盞,悶頭将其中花雕一飲而盡,他咂嘴道:“真是好酒!能再飲上一回,也當真是無憾了。”
我擡袖與他碰杯,道:“我這輩子自命不算得貪心,本以為些蠅頭小願老天都不肯滿足了,如今看來倒不是如此。”
“爹爹從前嚴苛的待你,也是下下之策了。”家父望着牢牆窗邊印來的殘月,莫名蒼涼地道,“官居丞相,不過是說出來時有分量罷了。我的項上人頭被無數人惦記着,于我自己來說,丢了我一人性命并非大事,卻萬萬傷及你們。”
家父劈手将花雕奪了過去,揭開壺蓋便是澆喉狂飲。他聲音愈發凄涼,在死期将至時,他終于願意吐露多年來不與人說的心底事。
原來,爹爹早就心知我愛念書,當他親手毀了我的喜好時,他也有過不忍。不過,這一切與我的性命相比,是多麽微不足道。
他清楚的知道,我這輩子只有兩條路可以走。
要麽,才情天下人知,與他一樣為官踏上仕途之路,區區餘家,兩個朝中重臣,日後必會是他人急欲要除去的對象。我與爹爹會成為他們邁上高樓的石階,我終會慘死在刀光劍影下。
第二條路,便是我如今的日子。抛卻一切文墨喜樂,做一個徹頭徹尾的纨绔子弟,揮霍他吃辛吃苦得來的俸祿,即便心腸黑透了,也起碼能保我一輩子衣食無憂。
“這兩種無論那一條都不是我願意看到的,可我只能選擇一條傷害較小的。”家父話說盡了,他慘笑連連,輕聲道:“晖兒,你不要恨爹爹。”
牢內黑魆魆的,只有清冷月色偏打了進來,好讓我勉強看見家父的神色。
家父仍是印象中的那般隐忍,我原以為自己能一如既往地體諒他。
眼皮子驀地不可控,直直掉下兩行淚來。我淡淡道:“宋默如讓我不要恨他,你也讓我不要恨你,皇上還說了這是為了我好。你們幾個憑什麽左右了我的人生,還要讓我像狗一樣的來巴結你們。”
作者有話要說: 餘杭殺青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