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爹爹眸子閃了閃,目中濁光迎着淡朦月色忽明忽暗,他輕嘆口氣,“人都是各求所安,我痛失一子,好不容易再得子之時,也已是不複而立。若要把你也送上了仕途,早晚有一天我還是要重歸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路上。你大可權當我是膽小怕事了,也可以覺得我自私難堪,這都無所謂……”
“我想了二十多年,還是沒想好該怎麽再受一次喪子之痛……”
家父眼中濁光黯淡下去,他說得急了,一口氣調不上來,拊膺猛咳起來。牢裏陰寒濕重,他咳得愈發不可控。我卻讷讷地看着自己垂于一邊的手,想要替他順順後背,卻無論如何也伸不出手去。
這樣相似的場景,似乎還在那年臘八節我被家父狠抽了一頓裏也曾出現過。他腳量規矩黑靴,上頭也混上不少泥濘,我那時也疊出一個念頭,想要替他拂去那些不合襯的顏色。
彼時退卻了,而今日我依舊是畏懼的。明明芥蒂都已消除,怎的還會隔了千山萬水?
我揩去眼角逼出來的淚,眨巴着眼問道:“爹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那時候也是被宋默如他他們誣陷的?”
爹爹咳得面紅耳赤,他只能勉強颔首以示回應。
還是娘親替爹爹捋平了氣,她自始至終都不曾插話進來。娘親也一并望着我,沒有不悅,不舍卻是濃濃。她只是淡淡地望着,像極了她不言不語的性子。我不禁回想起她從前的模樣。鬓若濃雲,時常長發绾髻,步搖入發中,當真是一步一搖,一動生情。
而現下呢?我竟是不忍再看了,一頭散發就似他們正盤坐着的枯草一般。
“晖兒……”娘親頂喜歡這樣悠悠地叫我,她柔柔淺笑,“我們晖兒生的俊俏,娘親真是百看不厭,想要多看看呢。可惜,後日就再見不到了……”
她探出手來撫了撫我額前的碎發,這是粗糙刺人的接觸,一瞬讓人以為這是做慣了粗活的老媪之手。
娘親淡淡一句話,讓我全線崩潰,聳着肩膀低泣起來。
“晖兒莫哭。”娘親先前挪了些許,将我抱在懷間,她拍着我後背,像哄着兒時方被父親責罵過,在一旁嚎啕大哭的我一樣,“生離死別,人之常情。我們總會這麽有一天的,不過就是提前了幾年罷了。”
爹爹不可能照顧你一輩子。
腦中莫名盤旋了這一句話。家父當時扶着門框,佝偻着身子和我如此說。
如今的我,全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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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盡力克制顫抖的自己,逐字逐句地道來:“我二十來年都是行屍走肉地活着,你們為了保住我注定短命的一生,怕到連對我直接的疼愛都沒有。每次聽你們提起大哥的事情,他年紀尚小的時候你們待他是捧上天了的好,可我呢?”
我深吸一口氣,昂首佯裝倔強,又逼問道:“可我呢?過的是什麽日子?”
咄咄逼人,換來的只是二老的噤聲。
我似是嗤笑,又像慘笑,最後竟連我自己都分不清了。我撫撫笑疼了的小腹,道:“我來告訴你們。這二十年間,我都是一個人。形影相吊簡直活脫脫的就是我的寫照,這麽多年來,我都只能自己和自己說話。”
從沒有人置會我。
我的一番苦水只有倒給自己聽,然後再自己悉數吞飲。
“當初被人戳着脊梁骨罵性格乖戾又陰晴不定的時候,你們除了責怪于我,還做了什麽?”我心知此刻自己有些無理取鬧,可是缺口一旦打開,我被踐踏爛了的心腸又會叫嚣地作痛起來。我無法自控,開口就是接連的質問,“憑什麽到你們該向我償還的時候,卻要草草離開了?!你們欠我多少,為什麽連補償都沒有,就要撒手而去了!”
“我是你們甩不開的爛攤子嗎?……”我說到痛處,眼淚已是巴巴地流不停,弄得一張臉濕漉難忍。雙掌緊緊貼着臉,淚就從指縫裏溢出來,掉在石地上滴滴答答響着。我這一生活到現在,從未哭得如此狼狽過。
整間牢房裏,徒餘我低聲控訴。而我來來去去也只有一句——
我只是想要點補償而已,只要你們陪我更久一些就好……
我扶着牢房的木門跌跌撞撞地走出去,身後的人不再挽留。
“流水落花失臂于春,兀自游水,卻是逐流行致遠。”我像是中了瘋魔一般,伴着口中喃喃地也只剩了雜亂的文字,沖到了牢獄外。
宋默如正傍着開的恰到好處的紅梅在外守着,瞥見我倉促的身影,他連連走上前來,“餘晖,你這是怎麽了?”
他只聽到我碎碎念念的回應他一串分崩離析的話來。
宋默如搖着我雙肩,神情急切,“別念這句話了!”
“這是我爹爹唯一為我落筆寫的文句。”我泣然一笑,雙眼有些不适,這正意味着我已将它哭到紅腫,“逐流行致遠,其實就是讓我過得像傀儡一樣。”
宋默如一瞬怔了,他亟亟将我攬進懷裏,兩套白袖拂過我臉,淡淡如幽蘭之氣萦繞口鼻間。我雙手貼在衣邊,任由他抱着,卻也不回應。
“失禮了。”他視我一動不動,漸漸松了手,緩緩将我推開,“我忘了,你早已經有阿布了。”
我在他耳邊盈盈笑了一聲,手間突然用力,将他死死箍住,下巴抵在他單薄的肩頭,道:“默如,從今日起,你再喜歡誰,和我無關了。”
我決絕地将他推開,迎着高風亮月,走得頭也不回。
默如,這是我和你最後一次道別。
今日一過,爹娘便只剩一天時日了。看着人在面前逐一死去的感受,我總有一天要讓聖上也嘗一嘗。一報還一報,我會證明給他,我這人是幾何的斤斤計較。
我并沒有回到令人生厭的皓蛾殿裏,就在牢外尋了一處荒草地,坐在其中混過一夜。
腦子雖然累得昏昏沉沉,卻比我平日裏用來睡覺安穩多了,起碼我不會再夢魇纏身,不會再聽到成群結隊的人來向我索命,或是聽他們齊刷刷地咒罵我那些侮辱的名號。
坐在荒草上,地上的濕氣漸漸襲上身來。爹娘在牢中的苦痛我也感同身受了一遍,心裏的愧怍這才收斂不少。
我拾起一根枯枝,在爛泥上一一寫下時辰,過了一個便劃去一個,看着它們的列隊愈發單薄。
天色一亮,我便大搖大擺走進了牢獄中。
“我爹問起來,就說我不曾來過。”我向獄卒吩咐道。
他知道我和他們頂頭宋大人關系匪淺,一臉的阿谀,“大爺說的小的一定照辦!”
我悄聲走着,隐到一牆之後,看着在不遠處爹娘的動靜。
這最後一日顯得異常好過,我趴在牆後,不覺腿酸腰疼。
爹爹今日似是分外期待,只要牢中發出一點聲響,他就立馬把住牢門,高聲疾呼道:“可是晖兒來了?”
回應他的永遠只有獄卒的聲音,“省省吧,他今日不會來了!”
爹爹問了十六次,每一次我都用心數着。到後來,連獄卒都不再理睬他。一問就是石沉大海。
我看着他漸漸失了生氣,重聽到外頭動靜時,又活泛起來,然後再是無聲無息地癱軟下去。
我雙手緊緊摳着牆面,白灰碎渣在腳底落了一圈。
幾次三番想要沖到他面前去,卻仍是住了腳。
“爹爹,只有這樣,你才不會欠我……”我掩着嘴無聲而泣,“我不想讓你們走得不安心……”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月餅節快樂,大好時光看這種虐文,實在有點煞風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