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我始終伏在灰牆上低泣,涕泗流了一身。前日裏染上才好的風寒,又因恸哭有了卷土重來之勢。喉間癢到發漲,像是非要深咳一陣才能有所緩和。

正當我強按住喉結,吃力地憋下接連的不适時,鮮有人問津的牢裏竟又傳來跫然足音。

不等家父開口相問,那人便先自報上家門:“餘相,是宋某人。”

“晖兒看來今日是斷不會再來了。”家父頹喪地倚着陳木牢門,又道:“本來就是我這個做爹爹的不好,也怨不得他什麽。晖兒這輩子,也夠苦命了。”

宋默如回望身後一眼,我趕緊閃入灰牆之後,為防他眼毒地将我辨出。豈料他絲毫沒注意到我這裏的動靜,不過是示意尾随他後的獄卒掏出牢門鑰匙罷了。

宋默如手提一壇醇香,懷裏還夾着兩只海碗,徑直入了牢屋內。他同置了一只大碗在家父面前,在兩只碗中均是斟了滿滿,将要溢洩出來。我所熟知的宋默如從不是現在這般意要大口飲酒,灑脫非凡的人,只見他穩穩托住海碗,慘笑道:“餘相,今日一別後,就是生死之別了。管他這世多苦難,來世你認識施展鴻鹄抱負的一代忠良。雖名為上刑場,但轉念想來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這種時候,就應大口喝酒,盡興盡興!”

家父見他先幹為敬,不能拂了他人好意,端起正墊得高低不平的大碗,與宋默如碰碗一飲而盡。他用白袖擦擦嘴邊酒水,咂嘴道:“有來生,老夫也不會再做這輩子做膩了的官了,當個尋常農夫,耕田鋤地有何不好?”

家父話鋒一轉,遮臉逆向月色,讓我無計看清他此刻表情,只能勉強看到他眉頭緊鎖。他低嘆一聲,“酒也喝過了,興也算是盡了,只是臨了心願怕是難遂了。”

“餘相是說,相見餘晖一面?”宋默如獨自飲了良久,一碗續一碗,不曾斷了,他官服下擺上盡是浸了他漏下的酒水。他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沒走兩步路,又歪在倒地,“餘相何必憂慮,餘晖他定來瞧過你,指不定此時此刻他也躲藏一地看着咱們這處呢。”

“晖兒他若真是狠下心來,也是好事一樁,就如我先前訓斥過他的那樣,‘牽腸挂肚,不過是區區廢物’……”

宋默如面色酡紅,顯是酒勁浮了上來。他癡癡地笑着抱着酒壇子不肯撒手,“餘相,你說好不好笑,把餘晖弄到今天這步‘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田地的分明是我們幾個。”他突然昂首,迎面望着家父,嗤笑着又道:“可我們還在這裏假慈悲地切問他還要不要緊。所以,他恨我是應該的,是應該的……”

“況且,餘相你不也應該也對我恨之入骨了?!是我口出妄言,栽贓你們餘家兩回,你今日坐在這裏等死,餘晖坐在宮裏等死,都是我一人所為,沒人甩鞭子逼我幹,你怎麽還能、還能和我心平氣和地坐在這裏喝酒聊心事?”

宋默如一把甩落手裏的大碗,碗落地即碎,弄得遍地碎渣。他亟亟拾起一片碎片,死死地握住,濃血順着他手指緩緩滾到地上。我與他相隔幾尺,似也能聞到那股難聞的氣味。他舉着碎碗片直至家父面門,幾乎是張牙舞爪道:“餘相,算我求你,用這碎片傷我,有多恨就劃多深。我不躲,絕對不躲,求你給我洗脫罪孽的機會……”

話到最後,已是磕磕絆絆,一字抖成一音。宋默如閉上他姣好的星眸,一臉的視死如歸。

家父卻只是握着他手臂,引導着宋默如擱下手上的利器。他見對方眼裏的不可思議也只是淺笑一番,“宋大人不必自責,你過往的種種哪是做錯了?想當年我也是涉足官場未深,僅僅是個編撰的小文史罷了,混到今天這個高管爵位,一路上也是用了不少他人性命來奠基的。有的禦風而行,得以一日千裏,何必要舍近求遠呢?官場本就是魚龍混雜,有幾個人能大大方方說自己是清清白白,沒用過手段害人?”家父自斟一碗酒水,飲盡,“我餘杭也只能說是咎由自取,前半生作孽太多,才會害怕報應到自己妻兒身上。我愈發的如履薄冰,卻還是敵不過宿命。一個貪得無厭的老兒,得此下場是應該的。”

宋默如眼下一張白臉也撲了幾層的灰,看上去好不狼狽。他仍是解不開自己的心結,問道:“所謂的謾罵天子和貪污受賄全是我杜撰出來的,你怎麽能就放任我了?”

Advertisement

“晖兒才是最受苦受累的那個,我與夫人一刀下來也就快活了,可晖兒一人還要茍活于世。縱是之前有諸多埋怨,到了今時今日也都皆空了,何況若是連他都不怪罪于你,我又豈會怪你。”家父安撫地拍拍宋默如後背,道。

“餘晖他應該恨我的,應該要恨我的……”宋默如循環地将前話複又提起,他費力甩了甩頭,“他應該要恨透我的,可他卻偏偏說,對我沒有恨。只有真正形同陌路的,才會一點情感也不願去施舍。他再不是從前那個只因我身體略有抱恙,可以連飯都不吃就匆匆趕來我府上陪我至夜深的那個餘晖了。”

宋默如眼邊淚未幹透,就着手上的血就探手去拭。濃烈的血氣讓他也不禁幹嘔,他像是體力不支,吃力地道:“我害了我最喜歡的人,害得他家破人亡,寄人籬下,還要天天被那群賊子惡相相向……”

他把住家父雙肩,卻又立即俯首啜泣:“餘相,你知不知道,就在昨天餘晖他和我說,從今往後,我在喜歡誰,都和他無關了。從前,他和我說過很多次再見,我沒有一次是理會過他的,第二天還是會腆着臉挨到他身邊去,但惟獨這次,我知道,他在和我訣別……”

他說的殘缺難全,多次被噴湧而出的淚阻擋了下文。隐在牆後的我亦是聽得肝腸寸斷,時至今日,我仍是弄不清自己對宋默如是否還存着零星半點的心思,不是不願刨根究底地去探明本心,而是無論有沒有情了,都是以無情收場。

我和宋默如,從開始就是錯的,從開始就是算計着的。

家父反扣住宋默如的手,寬解一二:“這世上沒有什麽可以天長地久,就連我們最珍愛的生命都有盡頭。宋大人若還是心中有愧,不如就和我這個乏味老漢說說你和我兒的那些往事,也好讓我了了心願。”

宋默如淡淡笑開,他揩了揩近乎全幹的眼角,開口雖有鼻音,卻掩埋不住他與生俱來的儒雅。

他說的舊事,是連我都不知的。

事件的起始被他牽去了我們頭次會面的時候,他注意到了我,而我贈予他的不過是去往煙花柳巷前的匆匆一顧。

“在我還是個翰林院侍讀學士的時候,官職不算大也不算小,跟着一堆要來相府送禮的大人們湊熱鬧,那時便是我頭一回看見餘晖。他穿着件白褂子,配着的也是雙白靴,一身素色似要與雪融為一物,卻斷不會讓人忽略了他。他當時正把玩着他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百無聊賴地在府上的月洞門處候着什麽,即便周圍是枯枝敗葉,也不讓人覺得是敗興之景,餘晖一人立在那裏,便已是美不勝收。”

宋默如笑得恬淡,像是真回到了那個時候,“我官職不及身旁幾個大人高,只得一直弓着身子,與他的頭次見面也不過等來了一句生分的問好。餘晖他可能不知,從那時起我便喜歡了他,明知道這種感情敗壞風氣,也由得它滋長起來。我大可扪心自問,我對餘晖的感情在那時是純粹的,不是為了不貪圖功名利祿。”

宋默如頓了頓,朝我這個方向望了一眼。

可我卻不知道餘晖他是什麽時候看上我的。他如是道。

“接下來的事,餘相也大多知道了。要我自己說出口,我都覺得異樣殘忍。”

家父接過了話頭,“晖兒待你是真心實意的,自打你被貶谪去了橋水鎮,他就變得比從前還要乖戾,和着王匡胡鬧的次數也愈發多了,在外惹事惹了不少。那日在大殿裏他說的那句你遠寄送來的詩,私底下我就見他寫過不下千次……”

“我明白,我們之間沒有結局是最有可能的結局。”宋默如又往家父碗裏斟了一碗酒,自己就把着壇口猛灌了起來,“舉杯消愁,我宋某人才不會愁更愁!”

我拂了把臉上漸轉冰涼的眼淚,默道一聲“不見”,從牢中小路竄了出去。再不出來,我怕我也要忍不住痛哭。

作者有話要說: 我回來啦~~前幾天去玩耍了,,,很抱歉到今天才更

祝大家國慶快樂哦!~^^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