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待醒轉,已是雪霁之後,冬日寒風透過紙糊的朱戶,吹到我半病之人只會加重了咳疾。嗓子眼裏疼得要冒血,連吞咽唾沫都成了件費力事。
彩徹區明,我擡眼望了望窗外的景色。雲端白如積雪,天明澄澈,院中臘梅開頭,暗香融融自牆角襲來,沁人心脾。
大好光景,大好人情,這是寒冬以來第一回冰消雪融。
應當拍手叫好,應當扶老攜幼共赴清幽山水,大享人間樂事。
可我只能拖着并驅,在這個格格不入的地方,看着陽光普照大地,卻怎的也打不進我這處來。
“你不喜歡說話嗎?”
殿中突來一聲,驚得我肩胛一抖。
我緩緩将視線從窗外靜好的陽光裏移開,對上聲源之處。
“皇上筋道倒足,要不是之前聽過你餘晖響當當的大名,還真不相信性子這麽淡的人,會是你。”那人坐在圓桌前,手上把玩着茶托,嗒嗒地扣着木桌,委實聒噪。
我想他應便是聖上在我暈厥之前,一直聲嘶力竭要傳召來的人。
年紀輕輕,在醫官院裏混得風生水起,想來閱歷也是不及幾位老生,卻被他拔得了“大夫”頭銜。
曹典,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或許就因為他過早鋒芒畢露,又或者在聖上面前極為吃得開,他的名聲不比我好到何處,不少人見到他都是敢怒不敢言。小小醫官,被他做到這淋漓盡致的份兒上,也是登峰造極了。
“昨夜勞煩你照顧了。”我朝他一颔首,再道:“天子腳下,你叫我餘晖恐怕欠妥。”
聽聞我答語,曹典猝然眉開眼笑,右手連帶着一抹下巴,極為痞氣,“咱們明人不做暗事,沒必要叫那些唧唧歪歪的名字。不過,你昨夜裏一心求死的模樣倒是把我吓了一跳,我還當你、”
“當我是縮頭烏龜,貪生怕死是不是?”我接上他的話頭,一笑了之。“死生由天,閻王爺現在是不肯收我,可我連死都不怕還怕活着嗎?能活下來,再看陽光滿院,也算是一件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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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終端着笑,這日子已經不值得我去難過了。
曹典是個健談風趣的人,不過,我實在是不喜歡他視線越禮地在我身上周轉不停,像是揣摩一雙玉臂萬人枕的舞女一般。
他打量許久,半睜的雙目猛然一張,眼中的邪靈邪氣更甚,他欲言又止,默了默還是道出了口:“餘相他們在兩個時辰前歸天了。”
他戲谑地看着我,一雙火眼要将我看個透徹。我料他定會以為我會恸哭地昏天黑地,揪着他衣袖抱怨此生不公。可我生來就是要叫他們這群人去大失所望,我斜睨着他,報以淡淡一笑,“我知道了。”
“哀莫大于心死。”曹典搖頭晃腦,嘴裏啧啧不停。
久坐于床,腿間都麻得無力,我掀開床褥,磨磨蹭蹭地挪身下床。足尖抵到刺骨冰涼的地磚上時,萬針紮底的痛感讓我不悅地蹙了蹙眉頭。
我這一天下來全部的動作我都力求用最細致的話語描述,唯有這樣,在冗長無趣的一天裏才顯得我過的是多麽充實,我的存在是如何如何的有意義。
“曹大夫,那你可能治好?”肩上随手披了塊繡毯,我踱到鎖窗前,端看床上木雕良久。
橘柿合用,寓意事事大吉,住在這樣福澤深厚的宮殿裏,還真是讓人如坐針氈,好不諷刺。
“你還真當你具身子是鐵匠鋪裏打的了?”曹典嗔怪了一句,他接過挂在屏風上的外袍,走到我身側替我披好,“心病難醫,頂多就是保個半死不活。你下次再被我遇見,我斷不會出手相救了。”
他這句真心話深得我心,我撫掌大笑:“好,自生自滅是最好的法子了,那你可要記準了。”
曹典陪我站了片刻,鎖窗緊閉,透過花裏胡哨的紋樣也只能看見北風殘卷,枯木不逢春的慘相。
如是悲壯怎合适讓如日中天的曹大夫多加觀賞,于是他作揖辭別道:“我今日本就不該留下等你醒來的,不過是至交相托,定是要我再三确認過你的情況,好回去多和他報備一二。眼下既然你也活泛起來了,我就先行一步了,醫官院裏還有衆多繁雜之事要等着處理呢。”
“曹大夫慢走。”我随他身後,送他一小段路。
他狐疑地望着我,“你難道就不好奇好奇我口中的那至交是誰?”
“我如今眼裏只有兩個人,他是誰與我何幹?”我反诘一句。
“狼心狗肺。”他低低地罵了一聲,還當我聽不見了。
曹典站在門檻處,右腳已是跨了出去。他維持着這個不倫不類的動作僵了許久,驀地背過身來,笑言道:
“餘晖。”
我正托着熱茶,預備喝一道下去暖身,“嗯?”
“其實這世上盼着像你一樣被他惦記的人有很多,卻也都難以望其項背了吧。”曹典臉上狹靈的笑出人意料的僵硬,他聲音越來越輕。
直到最後,我僅僅聽清了只言片語。
餘晖,你好好惜福吧。他似乎是這樣說的。
沒頭沒尾的一席話,說的我懵懵懂懂,曹典這始作俑者卻已經裹緊官服沒入風中。不知為何,他看上去不似表面上的暢快。
落寞、愁腸……
諸多相反的語詞在他身上活靈活現。
曹典走時并沒把門帶上,殿裏霎時冷若冰窖。我手捧着熱茶,端了張椅子到正對門戶的位置。
我像是兒時那般歪斜着腦袋等着爹爹放朝歸來。爹爹也有明裏對我好過,即便那都是要追溯到久遠以前,我也都記得真真切切。那時的我,端張靠背小椅守在相府大門前,不消一刻,爹爹就會坐着府上的轎子一辇一辇地回來。家仆不斷的腳步聲踐着車輿上紅穗搖擺的窸窣聲,這便是兒時我最喜歡的聲音。
每聽到它從街巷入口傳來,我就從小椅子上飛奔出去,追到轎辇前頭,像是小霸王似的展臂将爹爹攔下。
“大膽餘杭,還不速速停轎!”
我不知天高地厚,口中轉着的文詞也是不分輕重,可爹爹哪會怪我,他笑嘻嘻地挑開車簾,從轎辇裏走來。滿臉堆笑,滿臉慈祥,他故意吊着我胃口,把手探到寬袖裏,笑道:“晖兒猜猜今天爹爹帶了什麽玩意兒回來?”
彼時,爹爹還是一口一個“晖兒”,并非後來愈來愈取而代之的“混賬”,而我也是一樣仰直了脖子,滿心歡喜地甜甜喚他一聲“爹爹”。
我後來那執着又生分地喊他“家父”,全是出于後來對他默默地報複。
我時而猜中,又時而猜錯,爹爹帶回來的玩意兒除了糖葫蘆就是時新的憨娃面具,頂多頂多就是撥浪鼓了,可我就是對這個猜謎游戲樂此不疲。
因為無論猜對猜錯,爹爹都會伸出他的大手在我頭上揉搓一番,他目中盡是寵溺,時不時地再誇贊道:“晖兒真是聰明!”
揉揉腦袋便是喜歡的意思,這個觀念在我腦中根深蒂固。
手中的熱茶也已涼透了,門前的枯葉從東邊刮到了西邊,又複從西邊被吹了回來。該來的人還是沒來,我歪着的脖子也累得快直不回去了。
我等了三刻。足足三刻。
“大膽餘杭,誰許你去奈何橋的?!”
我閉着眼,輕聲道。眼角一串熱淚滾了下來。
爹娘沒來,就連總說要陪着我不離不棄的阿布也沒了影子。
我坐得屁股酸脹,可還是沒等來我世間僅有的家人。
我騰出一只手,在空無的空氣裏抓了抓,像是原先揉着阿布腦袋那般,一下接一下,明知手上不會憑空多出什麽,可就是不願撒手。
最可悲的人就是要靠自己鑄就的幻象活下去,我便是其中之一。
作者有話要說: 哈羅,大家好~~本章出來打個醬油的人物——曹典,閃亮亮出場又閃亮亮退場~~劇透一下,,他就是《梅子黃時雨》後續《月約盞中花》的主人公啦啦啦~~~希望到時大家還要支持啊!~
本來是準備要多寫點的,可是我覺得最後卡在那裏還是不錯的~~感覺寫到那裏的時候,還是有點虐的啦~~
最近越來越冷了,,大家注意保暖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