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曹典趁我上車之際偷偷塞來的一方紙箋,看來他們早就做好了兩手準備。我躊躇不前着是否要将它打開,心中盤桓良久,亦是忖度了良久,宋默如的一副形容也漸漸的緩緩的躍然于紙背。不經意之間,泛黃的薄紙已被我涔涔不斷的厚汗浸濕大半,一角也是捏皺起來團作一堆。
我細致地将卷起的角攤平,橫了橫心才将它打開。
“翠竹巷何姓人家。”
紙上瘦削行書,似銀鈎鐵畫,墨色都暈開在生宣紙上,字自水中撈。淡淡七字頭尾相接,筆畫雖缭亂迷眼,但絕非賣弄伎倆之徒,要說這本該是幅佳作,可敗筆就敗在末端捺畫之上。捺畫起先自然勾下,只為貼合下面一字的起筆,偏偏筆者似是想起了什麽,捺畫就生硬地止在某處,候出一灘墨潭。
筆者心有餘悸,連磨出來的字都成了驚弓之鳥。
是宋默如的筆跡,即便相去半年之餘,我也能眼尖得及時辨出。
我莫名地開始想他。思念當初團圓夜裏落魄潦倒的他送我的那一段馥郁紅梅,從此之後我便也丢了魂;思念他在花慵柳困的夏日裏與我一同在鹿亭裏納涼舉棋,逼人的夏氣甚至打濕了他翠青的儒巾。
匆匆如梭的歲月,再提起這個離我萬丈的人名時,我竟滿滿地想起的全是他的好。
馬車擺得厲害,搖來晃去将我颠回了現實。車夫駕起車來是賣了老命,敢情王匡那摳門小子也會塞不少銀兩給疲于生計之介。我遙望簾外之景,車馬在無人芳甸疾馳而過,滿眼解天蒼翠碧色。
我也不禁佩服起自己的眼力來,在呼嘯力行的車輿上,我還能将晃眼而過的花色辨識出來。如美人搵淚而後的紅浥,看遍韶光錦繡,獨獨記住了這美得不明不豔的朱紅。
是貼梗海棠的顏色,爹爹愛透了的花,種滿了相府各處角落,也不知沒人打理的時候它們還開不開的出本色。但願不要敗得太離譜了,那樣遙在天邊的爹爹該有如何的心碎。
六月裏的花開得太雜,混在一起串成了油膩刺鼻的劣香,聞久了就易頭暈腦脹。我不适地低下頭,又不得以瞥見了手上那張發皺的紙箋。
我按捺不住,再看了看。紙上數字反反複複看了不下十遍,就連筆法都摸得一清二楚。
和宋默如是如何走到今天這步田地的?
我蒼白無力地笑了。
該散的還是要散,人的腿本就長的不盡相同,要去的地方能到的地方也都将是兩樣的。我和宋默如命裏就該是去到五湖四海的異路人,注定他向東我朝西,一生一世碰不到頭尾。
強聚一起,也只得是一盤散沙。
事實已經清楚再不過。
像是善男子般精誦自曰的一段定心佛法,體內蠢蠢欲動的感情萌芽終是再平息了下去。我長舒了一口氣,速速将紙箋揉作一團,一鼓作氣丢出了窗外。
名滿京華的才俊,你從未讓我失望過,如今這般受人景仰的快意生活才是你久久以來期盼着的吧。就讓我自始至終地仰望你,也唯有仰望着你。
“車行折柳競相留,未妨贈李話別離。”
從未有過詩興的我,突然起興編了個不三不四的雜句來。
我悶悶地回過了身,發覺松了口氣的人不僅僅只有我,還有縮在角落裏不願吭聲的阿布。
被我恰巧瞥見小動作,阿布手忙腳亂地不知作何反應,先是呆愣了恍惚,才想起了将臉別到別處。阿布似是身子不舒坦,蠟黃的臉色格格不入地嵌入青白之色,他胃裏猛地一個翻滾,險些就做作嘔之勢。
我都忘了,他坐不習慣馬車。
“吃點酸梅吧。”我從袖裏取出一包裝好的青梅,遞到了他面前。
阿布亟亟擺手回絕,誰料車馬又是連番颠簸,他一個不穩直直地被甩到車廂之後。我腦中也沒做出判斷,身子就先行了出去。阿布那榆木腦袋狠狠磕到了我前胸,砸得我一口粗氣喘也喘不過來。
“晖、”名字都叫不利索,他一開口,甫得就吐出了掖在腹裏的穢物。
衣擺上突地溫熱起來,想來分外不詳,可直搗心門的氣味攪得我委實沒膽再垂頭看上一眼。我昂直着了脖子,替反趴在我腿上的阿布捋氣順背,其間也抽空向外咆哮了一聲:“你是趕車還是尋死呢!“
阿布架着哆哆嗦嗦的胳膊肘,神色愧歉,還未來得及張口,又倒頭翻江倒海去了。
再一想來,我這件舊衣是保不住了。
身上穢物的酸臭味兒濃烈得連車夫都招架不住,他猛地一拉缰繩,連跑了多裏路的馬兒也得以在湖邊歇息。
我腳步虛浮地扶壁走下車去,腿裏無力到顫顫巍巍,更多的是頭腦發脹的痛覺。
“拿件新衣來。“阿布臉色紅潤了回來,不複見方才駭人的慘白,這便意味着我待他也不必展露方才掩藏不住的關切。
阿布步步緊随着我,兩人相隔至多三寸之遙。他謹小慎微地端着疊的齊整的湖藍薄衫,面色比适才還要紅潤,賽過我瞥見的那棵貼梗海棠花。
“晖少爺,當心、當心水涼……“他咬着下唇,咕哝地憋出只言片語。
聽罷他的說辭,我竟茫然無措起來,只道折過臉的那剎那,竟抑制不住地淺笑開來。
可萬萬沒想到,退下一身酸臭衣袍之後,我也苦笑着只能再吟一聲好景不長、樂極生悲了。
我邁着穩步隐入碧螺青玉搔層疊環繞的淼淼無名湖中,卻聽到了不合時宜的異樣聲,像是好端端的衣服一不留心砸到了鋪綠疊翠的草間發出的窸窣聲。緊接着,腳步磨蹭勁草的沙沙作響也在我耳邊直響。
阿布沒有走遠,他倒退了幾步,又回複了先前的模樣,不敢再接近我。
我這才想起來,我的脊背該是多少的羞于見人。除了早年間落下的縱橫交疊的鞭痕,還夾雜着不明不寐的情愛之果,那些深得發紫的印記形狀雖百轉千回,但阿布不會不知道那是如何留下的。
怪不得,阿布又退卻了起來,身後的那些奇形怪狀足以推翻我方才的一切作為。
天知道我是多想告訴他,“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何況還是我這等朝不保夕、自身難保的亡命之徒。可他是想不明白的,在他眼裏我就該是所向披靡的,他怎麽也不會想到我也有一天要靠着賣身薄幸來獲得我們二人一絲安穩。
既然不懂,就不用和他費什麽口舌了吧,我本就不是那般矯情的人。
“衣服就放在柳樹邊吧,我等會兒自己去取。“我撈了一瓢清水澆在身後,使勁搓了搓。
阿布沒再搭腔,從他飛也似的的腳步聲裏,我好像聽到了如釋重負的解脫。
“晖少爺莫哭,再大的困難有阿布陪着呢。”
也不知為何,我突兀地回想起阿布曾和我說過的這句話來。我下意識地抹了把臉,手上又浸濕了一層涼水。
“沒哭沒哭,沒什麽好哭的。“我将頭狠狠紮進了水下,拼死睜大了眼就是不願意閉起來。
奶娘說了的,哭了是要觸黴頭的。我可不能再倒黴下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15周簡直要忙成汪了,又是六級又是幾門雜七雜八的考試。。。老天保佑我一定要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