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我是愈發地信命這一回事了,每一個流轉的場景那都是注定要在一生中出現的,譬如我剛剛遇到的葛家小子,再如他随口說的那句話。

鳶子斷了線。還真是話糙理不糙,用來描摹阿布如今的狀況是恰如其分不過的了。

這江南本就在煙雨天裏,一腳跨出門外很可能便是一腳蹚進了水塘裏。天地何其廣袤,卻也不是奈何不了這綿針似的愁雨,雨線就如此密密縫,将好好的江山如畫硬是穿針織繡成了霧色坦然,水色凄然。

阿布走進霏微江南淚雨之中,淺色的衣衫登時就深了好大一灘出來。可還未待我看清,他就步步隐入滿城千秋色中,縱使我眼力再好,也尋不着他了。

我扒着門前的籬笆,攤開空閑的右手,軟塌塌的細雨看似驚天動地地砸到我手上,真要落上來了,也不過是綿綿地卧在手掌的紋路上,而後漸漸緩緩地順着路子滾到爛泥裏。

我不禁想到了阿布,他也是如出一轍的儒弱,即便如此,我偏偏只能看着他從手裏逃走。握不住,若是強求,只是越推越遠。

我痛恨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更是痛恨無能為力的自己。

呵呵,何曾想過我餘晖也會有如是狼狽的一天。這,大概都是命吧。

我頹喪地拍了拍身前的籬笆,臉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來,許是苦笑,許是嘲笑,反正我自己是分不明白了。

阿布他當難以忘懷的是他從前親眼見過的那個呼風喚雨的晖少爺,豈會是如今我這般落魄的人。我搖頭晃腦神神叨叨,口中徘徊着與“命數”勾連的字眼,倒也心神開闊了幾分,瘋瘋癫癫地返身欲回到屋裏。

“嬸子!嬸子!”聲聲疾呼伴着不休的叩門聲,硬是要将我這個混沌之人重拉回現實之中。阿布不知何時又轉悠回來了,他肩挎着那只包袱,亟亟地敲着門磚,額前雜亂的頭發如今是服服帖帖地合在他光潔的腦門上。

我收回邁出的那只腳,重欺着半矮籬笆,靜觀着這傻子能有什麽動靜。

隔壁屋內傳來長又尖的女聲,無非是應和着門外的敲門漢,好讓他不要再折騰着壽命不長的大門了。

阿布就是那種直愣愣木讷到底的好漢,他不停不喘地敲着門,直至大門大敞,露出他口中叫喚的“嬸子”的黃臉時,他才讨好地道了一聲:“嬸子,我和我家少爺新搬來住的,就在隔壁,我叫阿布,我家少爺單名一個晖字,日後還要多多勞煩您照料了。”說罷,他還從包袱裏摸出一件寶貝來。

我眯眼遠眺着,礙着這朦胧雨色我也辨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勉強打量清他手上物事的顏色來,約莫是透亮的青色,想來應是成色不錯的玉石一類。

思量至此,我也回想起了一件小事。

在皓蛾殿和我們同吃同住了不下一年的那個小丫鬟在我們出宮那日也來偷偷送行過,不過她并非來送我啓程,在她眼中我就是個油鹽不進不識擡舉的假清高之徒而已,還枉費頂了個少爺的頭銜。除卻我之外,她能送的她要送的,也只剩下阿布一人。那日她還鬼鬼祟祟地将阿布拉到一處幽徑之所竊竊私語,其間就好像塞去了這麽一串石頭。

只可惜,又是一個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心碎故事,那丫鬟可能不知那串她咬碎銀牙省下的銀兩才從那群吃人不吐骨頭的太監手裏買回來的東西,竟被阿布用來做了與人交好的敲門磚罷了。

我不禁感傷地搖了搖首,世間大抵如此。

沒有分崩離析,沒有情凄意切,又何來的長嘆去感喟人生大起大落裏的雪中送炭。所有的溫情,往往都不得不依托這些殘缺才顯得彌足珍貴。

感情都是殘忍暴戾的美麗。

可惜得很,可惜得很,這世上如我這般如夢方醒又悔不當初的人實在太多太多。匆匆十年或百年,歸結下來,不過就是一憾字。

我繼而搖頭不已,心中默道一句,“只認命當如此。”

而那廂,阿布已和那個年逾四十的女人談了許久了。

我細細端看着,阿布手上那串玉石至今仍在自己手上,想來也是那婦人知道“無功不受祿”,沒必要去接這些來路不明的寶貝來。

“阿布你們從京城來,開頭住在這裏也不習慣吧。”婦人有一搭沒一搭地絮叨着,看得出來她一人留在這破敗居所也已長久,獨獨缺一個能陪她說上話的人。

阿布無疑是最合适不過的了。

他搔搔後腦勺,那一處被雨嗆得厲害,連同着頸部下的後襟都浸濕了一大塊。婦人見狀,趕緊将他拉到了屋檐底下。

“我們趕路的時候,也就我沒用了點,時不時就要犯惡心,我是頭一回來這種濕的都能擠出水來的地方。”阿布笑得憨厚,他羞赧了起來,“嬸子是打小就住這兒的?”

“呸呸呸。”婦人假嗔地笑道,“我本是錢塘人,也是個好風光的地方。”

“錢塘——”阿布生硬地念着,兩字地名在他口中周轉,“可是做那西湖醉魚的錢塘?”他問話的時候襲上一股他都不自知的興奮來。

婦人顯然被吓了一跳,頓了許久才回神,“沒錯,就是做醉魚的錢塘。”

“嬸子,還能勞煩您給我燒上一條來?我家少爺可喜歡吃西湖醉魚了,從前在京城的時候也老上那些酒樓裏點這道名菜呢。”說罷,阿布他又推搡着要将手上的寶貝塞進他人手中,“這次您不得不收啦,我們少爺因為趕路,人都瘦了一圈了。”

婦人進退兩難地看着手上的玉石,掂量掂量憨笑着納入袖中。

“別的不消說,我就醉魚做的頂拿手了。”

阿布還在一個勁兒地千恩萬謝,他頻頻點頭哈腰,像是人家給予了多大的恩澤。

“傻子,一如既往的傻。”我不由得罵出了聲,“那是人家小丫頭送你的定情信物,蠢得無可救藥。”罵歸罵,我臉上卻笑開了。

阿布他死死揪住衣擺,顯得不安,掙紮了良久方問道:“嬸子,我還有件事要麻煩你呢,你知不知道哪些地方可以買人家砍來的薪柴?”

“像我們尋常百姓鮮有人家是燒柴火的,大都都是冬天裏燒稻柴,夏日裏就燒麥柴。至于街上的酒樓什麽的我倒也不甚清楚,可能會收些。不過阿布你也知道,這梅雨天去砍柴,背下山來柴也都濕了,濕柴燒得煙大,人家也難收啊。”

換做他人聽到連救命活計都尚如登天難時,恐怕是要苦着張臉了,可阿布他倒是瞬即就笑逐顏開了,“不礙事不礙事,我将砍回的柴烘成炭塊,好賣給那些大戶人家去。”

眼瞧着他們也聊得近尾聲了,我也悄聲退回了屋裏,擦幹頭發上的濕水,好讓阿布看不出什麽異樣來。

阿布問那婦人上山伐木的事情,他應是想靠此事來謀我們後半生生計了。依稀有這般印象,在他初來相府不多時的時候,我便問他從前是怎麽生活的。

他說的便是做樵夫,日日喝着寡淡湯水,也倒是悠哉。

阿布推門回來的時候,我坐在他臨行瞥見的那處地方,頭發也已幹得差不多了,看上去就像是從未挪步過。

“少爺,我回來了。”

我鼻子裏沉吟一聲,只是将頭埋得更深,這才發覺他腳下早已彙成了一灘泥水黃雨,屋外的雨實實在在把他淋成了落水狗。

“少爺、少爺……”他支支吾吾,也不知道究竟想和我報備什麽。

我合上了手上裝腔作勢的書,那上頭的字我是一個也沒念進去,探究得究竟是哪些專攻術業我是一概也不知。我昂了昂脖子,問道:“什麽事,別吞吞吐吐的。”

我甫一擡頭,便撞上了他猶豫不決的眼神,阿布連連低下頭去,像是做了什麽虧心事一樣,“沒什麽,少爺早些休息,我、我明日可能會起得早些。”

看來他是準備藏着掖着,自己把賺錢糊口的事情攔下來了。

“你沒事要說,可我有事要和你說。”我托着腮,揚眉說道:“我餓了,你去備些飯食來。”

作者有話要說: 過渡章節?恩,,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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