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大哥哥,你這是在等人啊?”
背後傳來奶聲奶氣,我緊閉的雙目緩緩撐開,無力地一笑,卻沒回應那小娃娃。
小娃娃不死心,他握着手裏折斷的柳條氣鼓鼓地就走到我面前來,“喂!你是在等人啊!”
“是啊。”我複又笑了笑,深吐一口氣道,“等那個叫我用情至深的人。”
出口聲音就成了喑啞,像是枯朽老人的絕世之音。我點點頭,甚是滿意自己的答複,又昂首扯嗓子再敘了一遍:“等那個、叫我用情至深的人!”
上至高遠白雲,下至深河水底,都只回蕩着我堅定的一句話。
“晖少爺……”
虛弱得像是喉間冒血。
那聲音太飄忽,我都不敢相信會是真的。我不求美夢成真,畢竟這般現實對我已經是暴戾至極。
上天才不會眷顧一個讓他嗤之以鼻的混賬。
“不會的不會的。”我痛苦地抱頭,驀地一笑,伴之眼前一糊,“阿布他、他才不會喊我‘晖少爺’。”
“晖少爺——我是阿布——我、回來了——”
聲音離我愈發得近了。
肩胛克制不住地抖得厲害,我死死咬住下唇,我能想象此刻的自己定是血色都退散了,唯有的一抹紅可能就是齒間用力過猛,将下唇都不小心咬破了。
奶娃娃突地将手上的柳條一丢了,兩只眼睛巴巴地眨着,憋了良久才一股腦兒地嚎啕大哭起來。他揪着我的衣襟,直撲進我懷裏,哭鬧道:“大哥哥,你後面的人好可怕啊,臉上都是血,連身上的衣服都爛了……”
腦子裏“嗡”的一聲,那麽一瞬我呆愣住了,唯一的反應就是蓄在眼裏久久不敢落下的淚終能奪眶而出,由溫熱變冰涼,再由冰涼變得溫熱起來。
我掙開黏人的小娃娃,跌跌撞撞地撐地起來。腳盤坐太久,幾次三番都不能站起來。我大口喘着氣,狼狽地在沙地上滾了一周。好不容易撐着一旁的老榕樹起來的時候,阿布他已經走到我面前了。
近在眼前。
我苦着臉笑着,戰戰兢兢地觸了觸他勾破的衣服,再摸了摸他花了的臉。
“你回來了,還好沒叫我白等。”
不等他回答,我一把撈過站得顫顫巍巍的他。本還和阿布互相扶持的張叔當即就低下了頭,順手捂住了身旁已經傻了的奶娃娃。
阿布渾身抖得厲害,他的腦袋擱在我肩頭,低泣起來。我曉得他該有千言萬語和我說,說他這一夜來是如何難熬,說他是怎麽從閻王爺手上出來的,可是他現在抑制不住,除了拼盡全力抱住我,也只有不間斷地喊着我:
“晖少爺……”
“晖少爺……”
一聲更比一聲響,一聲更比一聲堅定。
我安撫地捋着他後背,解脫地笑道:“你終于肯這麽叫我了。”
這句話觸及阿布心中大恸之處,他毛躁的腦袋縮了一下,險些撞上我偏過去的下颚。他躲躲閃閃地,不敢大聲言明:“晖少爺,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他猛地一吸鼻子,已是哭到傷心欲絕之處。
“我還當你回不來了。”我頓了頓,摸着他濕透了後腦,嘆道:“你要回不來了,我該去叫誰餘生呢。”
“餘生?我叫餘生?”阿布從我懷裏逃了出來,頂着一張紅透的臉,怯生生卻又難掩驚喜地問道。
我這才看清了他,忍不住笑了出來,“刮花了一臉,你從山上摔下來,盡是臉朝地了?”
阿布見我笑得起勁,自己也禁不住摸了摸臉,他冷不丁“嘶”了一聲道:“晖少爺可真聰明,我還真都是臉着地。”
我被他逗得愈發得勁,總算是破涕為笑。在他手臂上一打,道:“人張叔都等急了,還要快告訴張大娘你們還都沒事呢。”
其實,阿布帶着張叔從青丘上下來的時候已是氣力殆盡了,他強撐着意志和我來了一段重逢美景,被我扶回家的時候,就眼睛一閉昏死過去。
隔壁吳大娘怕我一人忙不過來,也不會照顧人,撇下手上的農活,趕到了我們屋裏。
“餘相公,你可不能給他墊高枕頭啊,會頭暈的!”吳大娘方煮好了一鍋白粥,才邁步端進了屋裏,就瞧見我毛手毛腳地将阿布移到兩個高壘的枕頭上。
我扁了扁嘴,低聲狡辯道:“這不是怕他睡得不舒服……”
“你去幹什麽?”吳大娘又咋咋呼呼低吼了一聲。
我放開的腳步又退了回去,突地就局促了起來,“我看他嘴唇幹的厲害,想給他拿塊濕布擦把臉去。”
吳大娘一聽又是一副“花容失色”貌,她差點就要揚起巴掌拍在我側身,她抿嘴道:“拿布條占些水,然後塗在阿布嘴上,哪能像你那麽糊塗做事!”
又被她訓斥一番,我讷讷地再一點頭。
取來的布條最終是歸到了吳大娘手上,她邊是細致地把涼水抹到阿布唇上,邊是問道:“餘相公,你是大戶人家的兒子吧。從前瞧你的樣子我就猜到,如今看來更應該是出身不凡。”
我愣了片刻,吳大娘提及的舊事真像是久遠以前了,都快忘得幹淨了。我提着嘴角,佯裝在笑,“我爹是個官,後來家人都死了,就留了我一個,被囚禁了一年多也就再放出來了。早不是什麽少爺身份了,也就阿布他改不了口,笨嘴拙舌地硬要叫我聲少爺了。”
多數難捱的事就被我輕輕松松一筆帶過,來到這個全新的地方我沒想過要讓他們知道從前的我是什麽樣的人,因為裏頭夾雜着太多讓我作嘔的環節。我不想再記起我爹娘是如何在雪夜裏斷頭斷魂,我是如何輾轉在一個我恨之入骨的男人身下,又或者是每個幾夜就要黑着臉來送我去西天的親哥。
更有甚者的是,那些日子裏對我愈發冰冷的阿布。
都是不能觸及的傷疤。
我埋着頭,淡淡道:“大娘都過去了,都過去了。”我拼命地掙紮着,只要提到那些字眼,回憶就洶湧而來,連個躲避的機會都沒有。
還好吳大娘不是從前皇宮裏的人,不是我落魄之後遇到的那群王孫貴胄,她不會強逼我回憶血淋淋的記憶,不會拿着利刃剖進我心頭。她只是同情地揉了揉我,“餘相公,雪能釋,冰也能消,坎都是過得去的。”
我就這麽毫無防備地憶起了那個偱偱老者,在漫天飄絮的冬日裏,他頭一回邀我去了鹂音樓,一路上仍是一貫而來的默默無言。無言之後,還替我開了一壇好酒。他似還在回憶與我舉杯,還在那兒淺淺地笑着:
“晖兒,往者不可谏,來者猶可追。”
他嘴一張一合,看來是毫無煩惱纏身,只是把尋常道理尋常地告訴自己兒子罷了,他心底的苦楚就這麽混着酒水吞進了肚裏。然後他收拾如常,對我說:
“要把日子過的細水長流。”
我緊緊地攢着衣角,不想在吳大娘面前失态。我深吐一口氣,紅着眼道:“是啊,沒有過不去的,那句話怎麽說來着的。對,是往者不可谏,來者猶可追……”
床上的人不安分地一動,他的醒來恰到好處,把我難理的愁緒悉數打退了回去。
阿布目不轉睛地看着我,驀地把臉上五官笑作圓滾滾的團子,“晖少爺,你再叫我一回。”
“餘生——餘生——”
作者有話要說: 這周是如此之空閑,于是我又來更文啦~這章下章揮揮和小生哥阿布都會甜的~甜完了就要進入文章最後的環節啦~~
有空我就周末再來哈~~啊哈哈哈~~~
☆、番外(一) 餘晖餘生的甜蜜蜜生活(上)
阿布他連在床上休養三日,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時間非要把他給再憋出病來不可。
被勒令只能躺在床上,不到三急不得下地,阿布也唯有纏着給他送飯食的我,一遍一遍樂此不疲地問着。
他背倚着摞起來的枕頭,歪着脖子就開始傻笑着問起來了:“晖少爺,你說你為什麽要幫我起名字呢?你覺得餘生這名字好不好聽啊?”
我額頭青筋突突地挑着,挑起一筷子雞蛋猛塞進他嘴裏,還望能堵住他喋喋不休的嘴。我暗嘆一聲,幾乎是要無力扶額了,“不算昨日,更不提前天,單單今天你就問了不下十遍。淺顯答案你還不能記住了?”
阿布亟亟用手掩住口鼻,他似是如何也不信我替他數的數。他卷着被角,憨笑道:“你就笑話我吧,我之前分明問的是為什麽只取餘生,不叫什麽餘布之類的。”
我撇了他一眼,和他那個榆木腦袋辯是非我是注定一敗塗地。我幹笑了兩聲,反問道:“餘生大人,敢問您這幾個問題有什麽顯著差別嗎?”
“刁民餘晖,你就說你答不答吧!”
話一出口,我被嗆得手一抖,那雙筷子上的菜險些就要直直墜地。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在床上還能叉腰叉出本色來的他,不禁搖了搖頭,也就才三天就寵壞了。寵到冷不防就直呼我大名,還敢随随便便在前頭加上“刁民”二字。
我如此本分的人都算作刁民了,那他餘生就是暴民!天不可撼地不可動的暴民!
“那我就說最後一次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餘生大人,你聽仔細了。”我耐着性子把碗筷放在一邊,将手探到床邊一把就握住了他在發汗的手,誠摯道:“今年你都有二十了,還記得我先前是怎麽和你說的?我說等你到二十歲的時候,我也要給你辦個成丁冠禮,那時雖然也算是半個玩笑話,可我也記下了。只是我如今也是個一窮二白的小子,沒錢去弄那些花裏胡哨的了,思來想去也只有給你起個名姓。你怎麽說也是我花錢買進餘家的,随我姓是自然。這般細致的解釋,大人想來應該是滿意透了”
阿布店頭點得起勁,我還當他真就這麽問完了問題,忙不疊長籲一口氣。誰知他才小雞啄米啄了三兩下,連又問道:“為什麽偏偏叫餘生呢?”
得了,問題兜兜轉轉又給問回來了。
“不然叫餘糧嘛?還是你想要叫餘布?!”我忍了三天的火氣現下是忍不住地往上燒,莫名地想起他自己說的那個“餘布”,我又按捺不住笑着揶揄道:“若是真把你起作餘布了,你還不得要掀了屋頂蓋了。”
“晖少爺……”阿布驀地就聲音尖軟起來了,甚是不詳甚是不詳。
我搖頭晃腦只當看不見他。
“為什麽要叫餘生呢?你還是沒和我說明白啊。”
要不是我血色近來不佳,我眼下定吐他個昏天黑地,足足來個一桶血水。
我說阿布啊,我要是好意思和你說為什麽幫你起名叫餘生,我犯得着這麽閃爍其詞嗎?你怎麽就不能替你少爺我的臉皮着想着想,那麽矯情的一句話我該怎麽當着你的面聲情并茂地講出來!
末了末了,我從容地握起碗筷,循環着回到給他喂食的版塊來,“想知道是不是?”我面無表情地問着。
阿布他果不其然,拼了命地點着腦袋。
“那你自己想去呀。”
“刁——民——餘——晖——”
作者有話要說: 順着上文情節,可是實在太甜蜜蜜了,怎麽也接不上來啊,那就作為番外吧~~~現在是個上,還有下哈。。。餘晖難得表現出來如此傲嬌如此腹黑如此——歡脫的一面~
別老這麽感傷啦,我們揮揮~
☆、番外(二)甜蜜蜜生活(下)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想看HE的話就在此止步吧,我也不管什麽還有一個鋪墊沒收了,也不管和楔子有出入了,餘晖苦了那麽久能有個這麽一句平淡之餘的安心日子過,多好是吧!
繼續往下看就是BE,我還得摧殘自己的小心肝寫下去,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喲,最後的兩到三章一番外都是從前那樣憂桑的基調,,慎入慎入。。只要別忘記去我下一篇文章就好了~麽哈哈~【我就打廣告了,你踹我我也要打廣告~】
大年三十。
甲戌年的大年三十。
甲戌年,餘晖餘生肩并肩手拉手頭……頭靠不了頭地逛大街的大年三十。
“我說,餘生大人。”我拽了拽正四處張望着的阿布,偏頭似不在意地說道:“還好你跟了我,不然以後有的你受了。”
阿布他心急火燎地舔了一口手上抓着的糖葫蘆,砸吧砸吧嘴的模樣極為滿足。他微微側過臉,問道:“暴民餘晖,你這是什麽個意思?”
短短三月不到,我一個順民在他口中從刁民直接進階為了暴民。好在我已經習慣了,才不會像開始那樣和他黑了三日的臉。
黑了三日的臉,他還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叫我暴民。
我替他攏了攏松了的發髻,促狹道:“你要是湊合和個姑娘過了,日後生出來的醜娃娃估計撐死了也才這般高。”我斜望着他,将手攔在腰間比劃一二。
阿布冷冷地打量着我,面若冰冷眼若冰棱,将我裏裏外外凍得瑟瑟發抖。他悶哼哼一笑,我眼皮子就跟着抽了一下,只聽他道:“大膽暴民,惹怒本官你知道會有什麽後果嗎?”
“小的的确不知,還望大人告知。”我仍是嬉皮笑臉地和他插科打诨。
“呵呵呵呵呵呵……”阿布連連幹笑,含情脈脈的眼神直對着我扯也扯不開,當然一定要将裏頭濃濃的嫌惡之意忽略不計。
“大人,你仰了這麽久的脖子還酸不酸?”我讨好地伸手想要替他捏捏脖子捶捶肩。
阿布怒目而視,伫足在原地,幾度張張合合他的笨嘴都憋不出一句話來。他氣鼓鼓地瞪着我,可我就是心情大好,滿臉堆笑停也停不下來。
“看來我今早和吳嬸子說的那道西湖醉魚可以不用燒了。”
阿布撇下一句話揚長而去。
“大人再商量商量!咱們有商有量的呀!”
我一路狂追,老天保佑我能不出十步就逮到他然後拖到角落裏讓他暴打一頓。
魚,我所欲也,面子,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面子而讨餘生大人歡心也,則魚得,佳人亦可得。
至夜。
我同阿布吃一路走一路,銀兩沒多用,肚皮吃得滾圓滾圓。
爆竹接連響起,像是排起長龍似的,争相在暮色蒼蒼的黑夜裏撕開一處,好讓白光乍現。
鹿城這片富饒小地,平日裏大都人家都過着平淡寬裕的生活,到了這樣的喜慶日子裏,也難免都紙醉金迷了起來。家家戶戶挂起朱紅燈籠,孩童們穿着大紅色的新衣沿着枕水街道邊跑邊鬧。
夜風自向北,寒意是不随着歡快日子減半的,刮在身上不得不冷。
我束緊了褂子,蒼白的手指在鵝黃的褂子前仍顯得毫無血色。他人都是大紅大綠的吉慶顏色,我這件過了時的鵝黃缯绡褂子難免格格不入了些。
團圓時節,佳節思親不可避,我的手躲藏在衣袖底下漸漸攢成拳。
有的東西就是一塊可惡的疤,只能過去,不能好全。
我朝着風來的地方遠望,那是生我養我的地方,也是棄我離我的地方。那個地方裏有一座城,城裏有個得以呼風喚雨的人。本事太高,那便以他物作為交換,要他注定在合家團圓的日子裏看着別人歡天喜地。
“那就讓他一輩子都這麽無人可依。”我惡狠狠地暗道。
我恨他恨之入骨,連提及他的稱呼都能讓我惡心起來。
“晖少爺。”阿布突然出聲喚我,他像是和我心有靈犀一般,“別想那麽多,別活那麽累。”他停下腳步,側過身來替我扭好了松開的衣扣。
“咱們回去吧,我準備了東西送你。”他旋即就笑開了,酒不醉人人自醉似的,我恍惚間覺得他看似糟粕的臉其實也有可取之處。
“還是老規矩,你先閉個眼啊。”阿布捉着我的手,引我到院中。
我撇撇嘴,雖嫌麻煩,但也照做不誤。
“叫你睜眼你再睜眼啊。”阿布啰裏啰嗦,又關照了一句。
即便閉着眼,我能感覺到外面驀地燈火通明,這份大禮用不着猜我也知道。
在阿布指示下,我緩緩睜開眼,“不是我說你,你老規矩不變,連份禮物也沒什麽心意,真是、”
我不由得頓住了,阿布他送我孔明燈我是意料之中的,早在他幾日前忙活裁布削竹篾我就能猜到了,可心裏還是被敲了一下。
就飄在頭頂的光亮,把希冀帶到最接近神明的地方。
“真是叫人感動。”我輕聲道。
我一把将他撈進懷中,笑道:“這回換你許願吧,我的願望早就達成了。”
阿布折過臉來與我對望,乍一笑開,極為得意,“我也都如願了,做人可不能太貪心啊。”
“知道為什麽是餘生嗎?”
靜默許久,我劈頭蓋臉問道。
向來都是阿布問我這個問題,反被我一問他就愣住了,連搖頭都忘記了。
“你的餘生,就讓餘晖陪着吧,至死方休。”
說完矯情的話,我不禁惡寒起來,揉着還在一旁聽癡發愣的阿布,喜道:“進屋吃醉魚可好?”
年年有餘,咱們二人都是年年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