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日子難有順風順水,不然不也會有“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的說法了。過慣了人生坦途,不免有人就得意忘形起來。比如我,将将就忘了自己是老天視如敝屣的那個。

我接連的幾個月過得太舒心,舒心到他現在要和我連本帶利地全讨回來。

出事的那天,都到了初夏。

一樹金枇杷,熟梅霪雨天,芭蕉綠柳葉青,芙蕖紅芍藥粉。該有的風物,該有的人情,一樣都沒有少,平靜如往日。

風波就是躲在風平浪靜的窗戶紙下的,委實調皮。

夏天在我眼裏一直都是個異常短暫的季節,我以為只要把一日一日的汗流浃背熬過去,把一夜一夜擾人的蚊蟲驅逐出境,那這個夏季就過去了。

誰又知道,偏偏是這個不放在眼裏的季節,就真到了熬不過去的時候。

阿布照常早起樵采,和張叔吳叔組成了雷打不動的“砍柴三人行”。我也勸過他,夏日裏沒必要那麽起早貪黑的,賤價賣了自己吃辛吃苦做出來的炭塊,還不如等到冬日裏大撈一筆。

可阿布是個死腦筋,有的錢賺,就是再薄利他也要去争一争。我犟不過他,也不想他難受,只能首肯任他放手去做。

這日是個晴日,就如去年這時一樣。

我和阿布關照了一聲,好不容易得見天日了,我要先把衣櫃裏的冬衣拿出去曬曬,再不曬就得要發黴了。

曬好了冬衣,我便去尋他,我打的就是這個如意算盤。

“晖少爺,那你自己當心些,不用管我的。”他背起鋤頭,腳步輕盈。

他回首和我言語的剎那,我正忙着從櫃子裏把冬衣一件一件拿出來。我只含糊聽到了他說什麽,卻沒能看到他是如何和我說的。

“恩,有數。”我也輕巧地答了一句。

爹爹送的那件缯绡褂子被我壓在了衣櫃底下,本還當它是被好好收着的,哪知道衣櫃底部的那塊木板并未打磨幹淨,毛利毛躁的表面把好好一件褂子勾出了好幾道絲帛來。我取衣的時候也沒注意,順手就提了出來,抓開了後襟一塊口子。

我愠怒地“啧啧”幾聲,只好謹慎地把褂子抱在手裏,女紅活計吳大娘她們鐵定是做得來的。

連敲了吳張兩戶柴扉,都無一人應答。

我忙原地幹跺腳,這才記起,這兩個嬸子相約今日要去鎮上買些幹貨蜜餞的,想必此時正周旋在小店小鋪裏頭吧。

我揣了揣兜裏的十多個文錢,去鎮上補件衣服當是足夠了吧。

徒步上街也難為不了多長時間,我想着要早些去山前遇阿布,更是奔走不停。

張大娘和我提起過,吏舍旁就有處攤頭是修衣補褂的,做活的是個斑白頭發的老大娘,背都佝偻了,也就眼神手藝還靈巧着。

我正回憶着吏舍約莫是在哪出方位,背後就有人大聲喊我:

“餘晖!”

這聲音我似是聽過幾回,但卻搜腸刮肚也想不起來是誰,看來又是哪個曾不被我放在眼裏的故人。

既然是遭我诟谇過的故人,還不如不見。我重又提起步子,往前趕去。

“喲!死了老爹了,還敢這麽硬氣?!”那人聲音不減,追也追得極快,我沒走幾步,他就搭肩走到我一邊來了。

順帶着還有他那群狗仗人勢的奴才狗腿子。

“方景?我還當是誰了。”我暗自告誡,今時不同往日,我惹不起也還躲得起。我微微一側肩,将方景那對髒爪子甩至一邊。

他手就這麽僵着,斜眼睥睨我,像是提醒着我做了大逆不道的錯事。他突地奸笑,湊在我耳邊道:“就剛剛,我就想這麽給你一巴掌。”

“哦,這麽一說我倒是記起來了。”我從容地笑笑,眉眼彎彎,“我從前就扇了你一巴掌。”

他聲音高亢,我的亦不會弱下去。

方景吃了癟,依他一報還一報的性子是不會輕易放過人的,特別我是這種在他眼中俨然是拔了牙齒的老虎。

他擊掌而道:“餘晖你好樣的,咱們的舊賬新賬一齊算。反正我爹也是帶着我來江南游山戲水的,來日方長。”

既然他與我重遇的那時就不打算讓我好過,我也沒什麽可顧忌的了,他要報複的對象也只有我,想來不會傷及阿布他們。我聳聳肩,直言道:“別說什麽褒詞,你爹這時有閑工夫帶你出來玩,你當能是什麽好事。”

我輕笑不已,“該不會是被貶了?多少年了,你爹爹升升降降,也只有馬屁能一直拍到了馬蹄子上。”

街上已經有人停步圍觀了,他方大少爺的臉面自然無處可挂。

“看什麽看,滾!”他狗急跳牆,黑臉差使身邊的狗腿子道,“蠢貨,還等什麽!給我把他按住!”

我護着手中的褂子,三五個壯漢一起上,我雙拳難敵四腿,也只有任他擒住。

“不過想要我跪地求饒,你還太早了些。”我嗤笑一聲,目光冷冷地投向他。

“手上抱着的是什麽?瞧你那心疼樣子。”方景咂着嘴,邪笑着走到我身前。他拍着我的右頰道,“不妨也給我瞧瞧?好東西要共享才是。”

我冷不防就朝他啐了口唾沫,這個動作自從看到吳叔做過之後,我也屢試不爽,“呵,還當你這幾年裏長進了多少,竟還是個窩囊貨色,老子的臉就擱在你手邊,你他娘的也打不下去!白長人臉的王八!”

一口氣連蹦幾個粗話,我頓覺身心舒爽。

也不知方景在強忍什麽,我察覺到他渾身的暴戾一觸即發,可他硬是抗着,冷笑地吩咐道:“給我把他懷裏的東西拽出來。”

幾個侍從都是五大三粗,上手就生拉硬扯,我死死箍住褂子,咬緊牙關不肯松手。

幾重力道施加,絲帛料子的衣服本就不能承重,不過多時,好好一件缯绡褂子四分五裂。我幾近顫抖地看着懷中的殘骸,腦中爹爹的形象随之崩潰,噴湧的怒氣再忍不住。我掙開那群人的捆束,直沖到方景面前,對着他眼窩就是狠狠一拳。

“你他媽的!”我口不擇言,一拳一拳落下,騎在他腰間,腳裏狠狠碾着他的彩緞華服。

方景帶來的随從一時被我怔住,團團圍住我,沒一個敢上前。

我目眦欲裂,雙眼猩紅,又吐了口唾沫,“狗奴才們。”

“還不快按住他!”方景孱弱地低吼。

一旁的侍從方被罵醒了過來,他們交頭接耳低語了幾聲,從各方齊齊攻來,逮住我就報以拳腳。

我被其中一人提着衣襟掀翻在地,小腹接連中招,絞痛如影随形,我悶哼着承受他們毫不留情的暴行,不禁苦笑腹诽,這群烏合之衆也只有些欺侮人的能耐了。

“餘晖,你這種要本事沒有,害死人一票。”方景被左右從地上攙起,吃痛地探了一把泛青的眼窩,“他都是被你給連累的!”

胸前像是碾碎了的痛,克制不住的咳喘也沒能緩解絲毫。我故作輕松,道:“聽你的意思,你還是幫人出頭的?”

“那人稀罕嗎?”

“他會對你感激涕零,從此跟了你,了你畢生心願?”

“方景,你別傻了,你不是早就知道宋默如他比誰都固執。”

我緩緩吐出一字一句,擡眼看着方景愈發扭曲的臉,這不是一張清秀的臉,也不是一張英武的臉,卻深深陷阱了另一張攝人心魄的臉中。

他喜歡宋默如,我一直都知道。要不然當時宋默如被貶去橋水鎮的時候,他也不會徹夜不眠地随着車馬,不敢靠太近,也生怕就此跟丢。

早年間,我喂了他一巴掌,也是出于憤怒,宋默如的事情什麽時候輪到要他操心?

方景心中的怒氣終是被激了出來,他提腳就踹向我胸口。我喉間一甜,血絲都從齒縫裏滋滋冒不停。

“你早就知道了?!”方景簌簌地抖不停,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領,将我從石地上拽了起來。他又逼問道:“你他媽早就知道!”

我有氣無力地瞥了他一眼,答:“我的确知道,而且個中細節說不定比你自己還要清楚。不過,有用嗎?宋默如恐怕都不知道有你一人傾心于他,從四品文官之子,你但他會記這些無關緊要的人?”

“混蛋!”他又奮力将我推搡倒地,對着我膝蓋骨就是紮實一踹,“憑什麽!你爹當初不就是個丞相嗎?!到最後不還是死無葬身之地!”

鑽心的痛襲來,瞳孔驟然收縮,我連叫喊都忘記了,抱着像是被剔骨的腿蜷縮成一團。臉上豆大的含住順着發際爬下,我喘着粗氣,道:“就憑他宋默如惦念着餘晖,你就連報我羞辱之仇都不敢。方景,我還當你是條硬漢,誰知你是前怕狼後怕虎,你又憑什麽要他喜歡你?”

“憑我,我待他好啊,好上天了都。他去橋水鎮三年,我就不歸三年。你在京城酒足飯飽,醉倒在多少女人懷裏,可他就是對你念念不忘。”他捉着我的衣袖,自喃道:“什麽壞話什麽醜事我都和他說了,他怎麽還能喜歡你?為你赴湯蹈火,淪落到今天不人不鬼的樣子,官階一貶再貶,他又得到你什麽好處了?失了人陪,還死了一顆心。”

“過年的時候,他一個人,那麽大的宋府就他一個人,他竟然把所有的仆人侍女都斥退了。我趕到宋府的時候,他就一個人穿着一身晦氣白衣坐在正廳裏,地上倒了一片瓶瓶罐罐。我走到他身邊的時候,他都神志不清了。我承認我那晚抱了他,做了我這輩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宋默如是把我當成了你的,他死死抱着我,盡是說些他已經功名利祿紙一張了,他後悔,悔透了……”

方景也快說不下去了,眼眶紅了一周,這世間也唯有宋默如能讓他情難自已。

“藍橋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我一掌拍開他的手,“他一定和你說了這句話吧。宋默如他自己都懂,你又何苦替他惋惜。”

我本以為聽到方景談及宋默如的舊事,我也會和他一樣的崩潰控訴。但,現在的反應再清楚不過。與宋默如相幹的事裏,我稀裏糊塗了太多次,唯有這次算是真正清醒了。

“我和他之間,早就說不清是誰欠誰的了。又或者說,我和他已經兩清了,既然兩清就沒必要糾纏不清。他的仕途餘晖已經為他身先士卒兩回,當是光明坦途了。”

該有的後悔,宋默如他早就有了,結局不還都是一樣,不過徒增人感傷罷了。

“再見到他的時候,幫我和他說聲吧,餘晖已經記不得他了,讓他做的好官,改日青雲直上了,餘晖心裏也替他開心。”我舔舔嘴唇,心裏空的難受。

我亦分不清那是真情還是假意,但我清楚我不能再枉拖他下水了,依他過剛易折的性子,定要折騰到你死我活。

方景擦擦眼角,蹬地站直道:“餘晖,我是不會放過你的,畢竟太多的人不想就此放過你。”

他撫掌吩咐道:“把他壓到縣官那裏去!”

作者有話要說: 大結局前戲?我突然想加寫一篇方景的番外了,哈哈~

餘晖他沒忘了宋大人吧,,反正我喜歡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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