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1)

我一锒铛入獄,天公都不作起美來。黏人的梅雨似是停不下來,就這麽悶悶地澆在地上,不鬧卻也擾人,它像是無聊地撩撥心弦,偏要叫你靜不下來。

我要想些心事吧,卻也總因此而斷了。

久久盤坐在牢屋中,雙腿都已麻木無感了。天窗上只釘了四根手指粗的鐵柱,不少雨都能穿過它直接打到我肩上,左肩那裏已是濕了大半了。

“晖弟,來吃點飯吧。”張大哥打開牢門,又塞了點吃食進來,

我啞然笑笑,這哪裏叫坐牢了,除了睡得不及他人,吃食方面是從未被虧待過。我嘴上道了聲謝,手裏抓過一只白面包子就嚼了起來,含糊地問:“阿布他這幾天怎麽樣?”

“我昨個跑回去和他說了,他也就只是淡淡地點了個頭,沒多問什麽,晖弟你就放心吧,只等那個方景來松口放人了。餘生他應該是都應付的來,這不還有我小叔他們呢。”張大哥也拿起只包子,吃得一派歡暢。

我漸漸停了動作。

阿布他沒了我應付得來,我是自然清楚的。和他處了這麽久,我的生活起居都是要他打理的,沒了我他只會輕松不少。

可心裏就是空落落的,我不想說,歸結到底,我只是他的累贅。

“想什麽呢?再不吃就冷了。”張大哥探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張着自己一口白牙,笑得無煩無憂。

我扯皮拉臉地敷衍着笑笑,“吃,正吃着呢。”

破敗的牢裏,就連囚犯都只剩了零星半點。我還和張大哥打趣着,這也算半個白拿的俸祿了,工作又清閑。

誰知張大哥那張時常挂着笑的臉,一剎那就白得毫無血色,他唇齒哆哆嗦嗦,“晖弟,你可別亂說了。這鬼地方,不接人氣,真要鬧出點事來,夠折騰掉你半條命。”

反正呆坐在此地也是無事可幹了,我幹脆詳問了起來:“張大哥,你倒是和我說說呗。”

張大哥一臉霜色,他緊咬下唇搖頭晃腦想了半天,“我和你說了,你就別吓哆嗦了。不然還給餘生一個傻不愣登的餘晖,我一定會被他打殘廢了。”

張大哥分明是自己吓怕了,還要裝作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了,我不禁覺得好笑,颔首道:“張大哥你就說吧,我餘晖連死都不怕,還能再怕些什麽。”

“來這牢裏的人,尋死都尋得差不多了。”張大哥探頭探腦,說得神神叨叨。他嘴唇已是煞白,見我仍是含笑着,更是一驚,“我沒騙你,就你這間牢裏死的最多。”

“可知道是為什麽?”也不知是不是小地方都好迷信這一口,這種事情估計也是三人成虎。我昂頭飲了一口淡酒,問。

張大哥憂心忡忡地搖頭,“知道這事兒的都死啦,我們輪到值夜,也都是紮堆在前廳裏坐着,生怕夜裏不幹不淨的東西沾上身。”

“這麽一說,我倒是有了印象。”我也換上懼色,驚駭地直瞧着張大哥,後怕地道,“就是子夜的時候,這屋裏有動靜,不像是人發出來的。”

張大哥此時連臉都白了一圈了,人高馬大的就将将要在我面前暈了過去。

還好,他硬是挺住了,“晖弟,你可別吓我。”

“沒,沒,悉悉索索的,就一直像盤在我耳邊一樣。”我連聲音都輕軟了起來。

張大哥一把握住了我的手,“你、你可別做傻事,我、我不想對不住餘生。”

我像是不能自控,一直說下去:“就像這樣,張大哥你聽……”我故意将聲音放空,看見張大哥額頭都熬出冷汗來,我才收斂。

“就是這老鼠聲!”

真相大白,張大哥假嗔着對我揮了一拳頭,“晖弟,你可真是吓慘我了。我還當青天白日的,還有、還有、”

“惡鬼出沒了?”我捧着脹痛的小腹,笑得前仰後合。

張大哥滿臉餘驚未消,臉色還是青白得難看,“我方才真沒和你說笑,你這間牢屋裏死了都不知道有多少人了,全是自我了斷。”

“他們都使的什麽法子?你們怎還看不住了。”

“哎——”張大哥低低地嘆氣,“真要求死了,哪是說攔就能攔住的?”

張大哥幹脆也不蹲着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和我掰指頭算起來。

“三個月前的那個,是趁我們不注意自己撞牆撞死的,你瞧瞧你左面片兒牆上的血洞就是他留下來的。”

“半年前,這裏還有個人自缢的,沒地方給他吊白绫,他就扯了自己的衣帶想下狠手勒死自己,結果臨了一口氣的時候手裏沒力氣就死不成了。隔天拿了一只筷子直插耳洞,死了。”

“然後就是一兩年前了吧,那人也是說因為手腳不幹淨進來的,開始時候都還好好的,哪知道待了半年之後,他就死了。我們幾人把他仰過身來看,他手裏還握着一塊尖石頭呢,就用那個鑿開手腕尋死的。”

張大哥愈說愈得勁,仿佛剛剛吓得肝顫的人渾然不是他。

牢內陰風更甚,我縱是不怕,也被這附帶的陣仗給吓着了,“都像是被唬了邪術似的,張大哥你還是別說了。”

“不說了不說了,總共連你就住了五個人,死了四個,不吉利不吉利。”張大哥拍拍屁股上沾到的灰,起身笑道:“晖弟你要是怕了,張大哥夜裏就留下來陪你,兩個人也能壯壯膽呗。”

“我膽子可肥着呢!”我笑着灑了他一把揚灰。

張大哥和我把這牢裏唯一一件聳人聽聞的離奇事說盡了之後,我們也一時半會兒再找不到什麽話頭了。

他每日定點定時給我端飯菜來,和我報備些阿布的情況。

“餘生他還是天天早起,和我小叔他們一道上山去。”

“他狀态一直都挺好的,可能你不在吧,只是話變少了。”

“晖弟,你再忍個幾天,餘生那裏我也推诿說你住在朋友那兒,他點點頭也沒再多說什麽。”

每次來說的話都是相去甚微,估摸張大哥他也是怕我擔心,把阿布的情況也是往好裏說給我聽。我心若明鏡,阿布他又豈可能會是單單話變少了。我除了個“借居他人之處”再無旁的說法,怕只怕他也會想歪到別處去。

我正忖度着,出了這狗地方該怎麽向阿布解釋,張大哥卻行色匆匆地來了。

“張大哥,今天來早了,這個時辰吃午飯也太早了些。”我笑道。

張大哥卻只是皺眉不語,他亟亟将牢門打開,“晖弟,你可以走了,快走吧。”

不對,不對。不安惶惑圍着我心頭。

我強持着笑,顫顫巍巍地問:“張大哥,這話不應該是開開心心地說的?你怎麽還愁眉苦臉的?”我小心試探地問着,“不會是出什麽事了吧。”

張大哥依然蹙着眉頭,沒有多話。

“沒有壞事就好,沒有就好。”我寬解自己,拍着胸脯,像是受了一大驚。腳底虛浮,我勉強手扶着牆面出去,正好按住了牆上的血漬,“那我先回去了,阿布他恐怕都等久了。”

“餘生、餘生他,他快不行了……”張大哥從齒縫裏擠出來一句。

我腳底打滑,往前狠狠栽去。我狼狽地扭頭笑道,“張大哥你可不能因為我前幾天和你開玩笑,你就尋這麽個由頭來打擊報複啊。”

“晖弟,你快去吧,餘生他、他真的快不行了了。”張大哥眼裏也生生湧上了熱淚,他捏起衣袖,不願被我看到,別過頭去擦了起來。

我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來,一步一步全然是挪到張大哥身前的。我死死拽着他長袖,嘶吼着問道:“你不是答應幫我看好他的!好好的人怎麽會說不行就不行!”

“餘生他都知道了,知道你是被關進牢裏來……”張大哥避開我的視線,答得也戰戰兢兢,“他連問了我小叔好多日,我小叔不擅長欺人,和他砍柴的時候嘴巴沒關緊,就給他知道了。”

“他去方景府上鬧了?!”一口氣憋在胸前,眼眶裏逗留了許久的眼淚快要支撐不住。

張大哥又避了避,含糊地道了聲“恩”。

他告訴我,阿布已經沒有餘力爬回我們那間木屋裏去了。

方景他們一家擔心把事情鬧大,只好先讓縣官把我放了出來。來來去去就只有一句話,“餘晖,既往不咎了。”

呵,我只得笑笑,既往不咎了?他把我好不容易習慣起來的人生摧毀,何來的既往不咎?我看他是要将我逼到絕境去了。

“晖弟,方景住在果老弄那一帶。”張大哥握住了我的肩胛,道。

我拖着潮透了的衣褲走進雨裏,梅雨半大不小直直地砸到我頭上。阿布那傻子在出事前還和我提起過,哪一天一定要去吃熟梅,吃一路走一路,就和那天大年三十一樣。

千家萬家都在滿座煙雨中失色,我摸不着路只能橫沖直撞。跑幾步便失了方向,我沒有那個勇氣去看,一個要撒手西歸的阿布。

我抱頭痛呼,街上行人大都歸去,空街空巷裏只有我一人痛心疾首地哀嚎着。

張大哥說,阿布他跑到方景府上鬧事,口口聲聲要他放人,幾個下人不顧三七二十一操起棍棒就往他身上砸去。多少硬傷他一躲沒躲,弄得一身是血,只剩了一口氣在,連回去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吊着一口氣可能只是為了看我最後一面。

最後一面。

如果我看不到,那他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我癡癡地笑着。

果老弄。那張果老不是八仙之一嗎,怎麽連個可憐人都庇護不了。

怎麽能不幫我把阿布留下。

“晖少爺……”

我僵硬地回首,阿布他就伏在空地上,無力地向我招手。

我也不知是怎麽過去的,眼淚混着細雨吞進肚裏。我不小心陷進泥裏,直撲到他身前,白衣上染了朵朵髒污。

“晖少爺,你出來了?”他試着觸摸我垂下的亂發。

指尖都是血,順着他手指,順着他手腕一直延伸下去。我都不敢去想,他這一身的血是從哪兒開始流的,是不是快要流幹了。

“我、我還當你去找宋大人了……”他驀地笑開,一開口就是滿齒的紅血,看的人觸目驚心。

我緊緊箍着他,覺得可能就在一念之間他就真棄我而去了,“怎麽會呢,怎麽會呢,阿布我們回去,我們回去吧。”

我低低地泣訴像是在乞求。

卑微地乞求無情無義的上蒼能多給他點時日。

“叫我餘生吧,我是餘生。”他帶血的指尖拂過我流過淚的眼角。

“餘生,餘生……”我不停地喊着。我想告訴他,只要你能活下來,想聽多少遍,我都能喊給他聽。

他在我懷裏微微地搖頭,“是餘生大人。”

我唇齒顫抖着,盡力平和地道:“餘生大人,我是暴民餘晖,你不是說要處置我的?你怎麽能先倒下。”

“不了不了,你在牢裏頭也受苦了,我怎麽忍心呢。”阿布他嘴角的血水順着雨滑進了他衣衫裏。他的手攀上了我的肩,懇請道:“晖少爺,你摸摸我的頭吧。”

“好。”

悶熱的夏天,我的手冰涼得賽過冰塊,就這麽摸着他的腦袋,才發覺他還沒我的手熱乎。

又是奶娘說過的,将死的人,死了的人,手腳都是冰冰涼涼的。

我猛然醒悟,握着他的手狠狠搓了起來,“你沒事的!餘生!你說要我陪着我的,我不趕你你就不會走的!”

你已經言而無信了一次,怎能騙我一次又一次。

“不會的。”阿布枕在我臂彎裏,笑得如初見時那樣天真,他說的還是那句話。

他說,“我老父親說了的,男兒放放血,可以活的長命百歲的。”

阿布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已經閉起來了,像是沉沉睡去的嬰孩。

“最後一面你已經見到了,阿布你可以安心走了,別忘了要在前路等我。”

我抱着沒了氣息的阿布,靜坐在雨裏。

這密集如針的雨啊,終于有一次能不吵到我想心事了。

我想起了那時還在京城時候的舊事,頭一回帶着阿布上雕花樓去,他腆笑着和我說,願意一輩子跟着我。

頭一回帶着他去皇城的時候,他抽手回抱住我說,晖少爺莫哭,再大的困難有阿布陪着呢。

還有他保住性命下山時和我說的,他知道錯了,他再也不敢棄我而去了。

還有還有,我們一齊約定了的年年有餘……

阿布啊,你怎麽又能自私得不顧我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悲文就要結束了,下章終章,還有兩個配角番外,其中一個是方景哈~還有一個可以猜猜喲~祝,周末愉快~考試順利哈~

☆、尾聲

阿布的喪事就定在第二天,都是吳家和張家幫忙操辦的,張大哥自覺愧對于我,沒好意思腆着臉來和我說話,只是跑到人前人後忙去了。

鬧出了人命,方景他爹也覺得過意不去,差人送了一堆金銀來。

人都沒了,窮盡天下寶物有什麽用。

我冷笑打量着已屆五十的方大人,寒聲說:“你去問問你寶貝兒子,他用這堆錢換的來宋默如嗎?活人尚且沒有可能,何況是我作古的餘生。”

方景藏在他爹的後面,聽到我說的話更是閃躲起來。

方大人起先還沒聽出個所以然來,待疑窦全消的時候,他已經一巴掌揮到方景臉上去了,“你個混賬!簡直胡鬧!要我方家斷子絕孫嗎?!”

“方大人息怒,沒你想的那麽誇張。”我輕佻地笑着,斜睨了一眼方景,“宋默如都看不上你家寶貝兒子,一輩子都不會看上。”

提及方景心之大恸,他連動彈的意思都沒了,只是疲乏地擡眼問道:“餘晖,你這算是報複我?”

我只是攤攤手聳聳肩,說得滿不在乎,“你不是知道我就是這種睚眦必報的人嗎?你當初不是把我這點學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方景突地住了嘴,臉都憋成了豬肝色。

“我不要你們的髒錢,叫方景去阿布墳前跪着,葬在他鄉、無辜枉死,光這兩條足足三日不為過吧?”我在桌前坐下,端起一碗粗茶呷了起來,已是不再看他們。

“放你娘的狗屁!”方景氣得拂袖,摔門而走。

一堆碌碌無為的閑人在我清淨地方演了出鬧劇,再一哄而散。

還好我手上端着的茶還不算是人走茶涼了。

“我娘早就西歸了。”我再飲一口。

門外又是催命叩門聲,我無奈嘆氣,只得又把柴門打開。

“餘相公,餘生他就要入殓了,你要一同去嗎?”吳大娘問得輕聲輕氣。

我又非毒蛇猛獸,這群人為何看到我都是一副生怕我要吃人的慘狀。我輕輕松松笑着,“壽衣是挑的最貴的?棺木是選的最好的?紙錢買夠了沒,我要叫他們漫天地灑。”

“是是是。”吳大娘答得唯唯諾諾,“可是錢都賒着呢。”

“拿去當了。”我從懷裏摸出白玉扳指,“是好東西,相信掌櫃能認得出來,一切都勞煩您和張大娘他們了。”

吳大娘細致收下,站了半晌方問:“餘相公,你不送送阿布嗎?”

我擺了擺手,故作歉仄,“您瞧這陰雨天的,我這是才買的新衣裳,我可不想去弄髒弄濕了。”語畢,我還炫耀似的在她面前轉了一圈,問她:“您覺得這身還合适嗎?”

紅色長衫,喜慶得像是給逢年過節嫁娶新人時穿的。上面盡是紋着祥雲圖案,我第一眼就相中了它,不過價值委實不菲,我只能典當了我老爹給我的那塊翠玉。

吳大娘一看卻哭了出來,她掩面嗚咽:“餘相公,你別糟蹋自己。”

婦孺就是容易哀天恸地,我趕緊将她打斷,“阿布喪事不該是忙急了,您就先忙去吧,到時候有的您哭了,可不要再在我家裏哭了,多招晦氣。”

說罷,我亟亟将門掩實,也不顧門外的吳大娘作何反應。

我小心翼翼地提着衣袂回到了正廳裏。

誰都說阿布死了,我都知道,我是看着他眼前死去的,所以能不能不要再一遍一遍在我耳根折磨我了。

連夜的梅雨,沒有要作罷的意味。天邊都泛出了沙土色,我不禁提步走到窗邊,探出手嘗試去夠。

阿布他,也是一樣的臉色,凄慘得像是遭人迫害一般,少見臉上的血色。

“可不是嘛,不就是遭人迫害了。”我自嘲地笑笑,眼卻不敢閉上。

今日,是他在這世上的最後一日,我卻只能勉強依靠着天色來回憶他舊時的模樣,那連綿淅瀝的薄雨仿佛是從阿布眼裏留出的。

“還好還好,我還能記得清你的模樣。”我揉着酸澀的眼睛,驀地笑開,“眉毛上有一顆黑痣,手心裏也有一顆痣。”

今日別後,我們從此塵歸塵,土歸土,他長眠地下,我茍活于世,一如行屍走肉。

依稀記得,阿布他和我說過,要為自己心裏的人活下去。

我那時也默認了。

“阿布,不是我不想來陪你,只是我還有債沒還清呢。”我遙望天邊,忽明忽暗的天色傾倒出滿城的風雨。

我自問自答,我只當阿布還未離世。

一個人的生活,談不上無助,唯有空蕩了些。

“三人樵采行”也沒了,吳叔張叔都找了別的活計來糊口。也只有我,還會沒日沒夜地去山前蹲着。

映日荷花,開得別樣好。阿布若是看到,一定又是一張歡喜臉來,扯着我的胳膊胡謅一通。

暴民餘晖,本官罰你頭插一朵大紅花。我想,他會這麽說。

只是,紅花是不行了。

“阿布,我換做今日的這身紅衣如何?你不是最喜歡吉慶的顏色了。”我頭一回正視面前的玉峰山,不高不險,偏偏阿布差點就在這裏失了性命。

“我上回就是從這兒把你等回來的,你說我這回還有沒有可能?”我手握樹枝,在沙地上畫了一周,胡亂畫着竟最後變成了停不停不住的書寫。

滿地的“餘生”,實在太過刺眼。

可那陣子的雨太多太急,都把我零星的希望澆滅了。

阿布他回不來了。

餘生他回不來了。

每個人都當我是失心瘋了,恨不得要時時在我耳邊提醒着,生怕我就此忘了。

我知道,我知道,真的犯不着你們如此。

以往的梅雨日子裏,雨多水多也總會有清醒日子,也就是在那種時候裏我覺得萬物蘇醒過來是多麽輕而易舉的一件事,不過是水再流,雞再鳴,眼再一睜的事情。捱到今年,卻都變了模樣,雨下的都快讓我溺死其中。

我摸了一把臉上的細雨,癡癡地笑着,“我都想清楚啦,都想清楚啦。”

我不過是,始終沒逃過那個人的捆束。

什麽放我一馬,什麽方景尋釁,以致最後沒了的阿布,都只是因為他。

聖上,或者說,姚蒲川,他從來沒想過要放過我。

宋默如幾度被貶,碰巧讓方景來我住的鹿城,都是他計劃好的。因為,方景那縮頭烏龜若是不給他施點壓力,他是絕不會來見我的,他最怕看見他一直潛心模仿着的人,是與他完全相悖的人,他就怕自己達不到宋默如心中餘晖的高度。

“這天下都是他的,何況我這小小蝼蟻。”

聖上來的時候是一多月以後了。

梅雨季過去了,天都暴躁起來了。我終是得見我盼了許久的晴天,卻見不到我想見的人。阿布他,死了一個月零五天。

“餘晖!”聖上他劈手推門而入,聲音聽來是既驚又喜的。他生怕我聽不見,又大喊了一聲:“餘晖,是朕,朕來、”

後話還沒說盡,我就直接撲了上去,和他相纏。

我急不可耐地撕開他繁冗的黃袍,将他推到了那張陳年木床上,年久失修的木床十分不配合地長嘶一聲。

“你怎的,如此心急。”聖上他半撐在木床上,雙目迷離,俨然是享受地不得了,“讓我抱抱你,看看你這一年多來瘦了沒。”

我不想同他有言語交流,阿布死後,我只和我自己說話了,旁人沒有資格了。

身形僵在了半空之中,我思忖了須臾,還是依到了他懷裏。

“不錯不錯,還沒瘦太多,抱着也不硌手。”說着說着,他還彈了下我屁股。

縱是反胃,我也強忍着,因為我知道從看到博古架上那對核雕開始,我就一直是欠着他的,我要還他,不論是什麽方法。

而眼下,不應當是合适不過的那一種了?

“繼續吧。”我垂首吻了下去,聲音沙啞得難聽,是枯朽之人的離別之音。

但聖上他才不願注意此等細枝末節,他緊握着我纏在他腰間的大腿,先前猛地一紮,道:“餘晖,我總算能等到你心甘情願的那一天了。”

他大汗淋漓,身下之事已是讓他無暇分心了,可他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偏要說下去。

他說——

他早年還以為我心裏只有一個宋默如,哪會想到那個不入人眼的小仆人阿布也是我心頭所好。

“餘晖啊餘晖,我當初還真是低估了你。”聖上已是精疲力竭,躺在我身邊将要沉沉睡去。他是真的累了,晝夜不分的趕路熬得他眼下一圈烏青,就連這種糟粕地方他也能照樣睡過去。

“彼此彼此。”我趁他睡熟,不便地跳下床去。

今早燒透的一桶水也都涼透了,我褪下大敞的亵服,悶聲泡了進去。

手裏捉着一把磨了三日的小刀。

張大哥和我說,那牢裏連我總共有過五個犯人,已經死了四個了,像是魔咒一般。既是魔咒,那就無人可避。

“呵,住了五個人,死了五個人,可笑啊。”右手上的刀不輕不重地劃了下去,瞬間手腕上血水迸濺。

我想了許久,也就只有那個用銳石鑿開皮膚的值得我去效仿。

我再拼盡餘力猛劃了幾道。

左手無力地垂進水中,一瞬而已,水中泛起愈來愈紅的顏色。

“蒲川——”我努力喊着他。

床上的人漸漸醒來。

“我要你,一聽到餘晖,就心痛萬分,痛不欲生!”

這是我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伴着我一人如鬼魅般的慘笑。

恍惚,我看見他衣服也沒正好就沖出門外,他應當是叫了曹典,默默愛他的醫官。

曹典似站在了桶邊,我已是看不太清。

別救我。我比了個唇形。

你答應過我的,你說下次遇見我就不會出手的,因為哀莫大于心死。

曹典搖了搖頭,躬身退下。

我虛弱得辨不清周遭情況。聖上狗急跳牆,曹典在旁忍受他的怒罵……

不過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好極了,爹娘、阿布,餘晖終于能來找你們了。

——完。

作者有話要說: 文章結束了,陪伴我一年的文章終于結束了,能夠趕在13年的結束之前完結,我竟有點不舍了。以前就盼着自己能點亮一個完結标志,現在想想真的很難過。這是我第一篇長篇小說【笑】,故事的最初也不過是想了兩個人相視的場面,設定也就是餘晖是富家少爺,阿布是個小厮,宋默如皇上都是突然而來的角色。有的時候,我自己也會回頭看看,但總覺得怪怪的,可能是自己寫的緣故罷。

有很多想說的話,比如我其實很喜歡揮揮這樣有情有義的人,比如我不喜歡主角之二的小生哥。我寫的時候力求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個性,比如愛刀子嘴又消極悲觀的餘晖,或者放蕩不羁的曹典……但這群人的故事,在這裏是一個句號了,起碼餘晖餘生已經止步了。

哎哎,都語無倫次了,原諒我這積極青年的小感傷吧~

關于《月約盞中花》(後續)我不準備馬上開坑,也請各位等待一陣,曹典和皇上會有好結局的,我不開是因為我至今都沒想好誰上誰下= =

還有兩個番外,我不急着矯情哈~白白喽~

☆、番外(三) 雜花生樹(上)

方景是塊木頭,這便是天底下人對他的評價。

方大人盼了一輩子,在他官場不得意的時候就更盼着,能生兒養女,生龍育鳳,好讓他不溫不火的事業就此能飛黃騰達起來。

可惜他也只能好夢成空,求來的一子根本不是甚棟梁之才,教書先生連教了一個月《論語》,方景連人家有幾個徒弟都掰不出清楚。本事全無就連相貌也是平平,沒的一樣拿的出手的東西。

方大人就是這麽罵自家兒子,受了一包氣回家的時候更是罵得昏天黑地。方景也不惱,年少如他,不知是真傻還是假傻,總是憨憨笑笑,沒什麽包袱,更是無煩無憂。

自己是罵的唾沫星子齊飛,兒子這廂卻是不動聲色,方大人暗道遇上對手了,這小木頭是克星啊!他也漸漸不罵了,兒子不肖,已成定局,還能有什麽翻天覆地的變化,也只有認命喽。

嘴上消停了,可是木頭還是叫得歡暢。木頭,木頭,連方大人自己都叫得不分場合,何況是愛說風涼話的外人。

朽木不可雕,朽木不可雕,全天下的人對方景都是如出一轍的評價。

可又誰又料得到,枯木也逢春,春日一到,便是草長莺飛二月天。

方景喜歡宋默如,這事兒的來龍去脈他自己清楚,還有就是宋默如的老相好餘晖清楚,如今餘晖下九泉了,世上就他一人明白了。

老實巴交的木頭遇上工于心計的媚狐貍,任誰都知道沒有好結局,何況方景和宋大人連個開篇都沒有就急于結尾了。

即今河畔冰開日,正是長安花落時。

大概這句詩是形容得恰如其分不過了。

兩種人,相遇已是意外,何苦還要再等一次微乎其微的奇跡?

方景第一回遇見宋默如的時候,那人已經做官了,并且很不得意,這讓他想到了自己時常在家撒潑的爹爹,沒事就叉腰罵人,罵天罵地罵不仁,卻尤為得意地認為自己毫無瑕疵,不過是天不開眼。

宋默如坐在雕花樓的大廳裏,左手邊是女人,右手邊是女人,對面是和一堆女人打得火熱的老流氓們。

同樣是女人堆裏坐,為何那白衣公子也是風雨不動,對面的某某大人都快興奮得摸不着北了。

方景也是頭一回來這種地方,是被幾個笑話他泥古不化的人用激将法激來的。出奇的,他走進這種場合,卻沒什麽舞女貼身而來,他繞着大廳走走停停,眼光從未離開過那白衣男子。

“鸨母,我給你一錠銀子,你告訴我那人是誰。”方景扯了扯鸨母的香衫,手上一錠銀子送了過去。彼時的方景還不似後來那般放蕩不羁,他頂着一張羞紅的臉,羞赧地道。

“喲,花大手筆了。”鸨母拉回了被他扯落肩頭的薄紗,她捏着方景的食指移到了自己胸口,“人家呀,可是宋默如宋大人,狀元郎啊!”

鸨母雖嗲聲嗲氣,不過音量實在不小,特別是宋默如三字,撩得宋默如本人都回頭一看。

不看也罷,看了以後,方景也不管自己現在是不是被鸨母輕薄着,只道自己是桃樹三千,朵朵桃花笑春風。

枯枝抽條,老樹開花。當真一奇。

“他是宋默如?”方景說話也是不輕不重。

無奈,宋默如只得舉杯,遙遙一敬,仍是但笑不語。

方景也聽過宋默如的名號,多數是從自己老爹的嘴裏蹦出來的。方大人自己不得志不打緊,他能遇着一個和自己一樣不得志的人才是真正的喜上眉梢。要知道人家可是出生江南,要多人傑地靈就有人傑地靈,更主要的是還人家是個狀元郎哩,狀元郎尚且如此,方大人自己也就心安理得多了。

待方景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推開宋默如左邊的舞女,一屁股坐到了宋默如邊上了。

“方、方方方方方木頭。”方景一把捉住了宋大人胳膊,委實不怕生。

宋默如頓時笑開,美人一笑更是春風浮動鐵樹也要開花了。方景更是喜不自勝,手上力道更重,“方木頭!”他說得決絕。

“方景?”宋大人金口一開,引頸飲下一杯清酒,順帶悄悄抽回自己受困的胳膊。

“你知道我大名?!”方景搔着後腦,憨笑不停。

宋默如再斟一杯,回得也無心,“恰巧聽人提起過,你也是個有趣人。”

方景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他知道初見便是如此無禮确實不太好,可宋默如于他太有吸引力。他見過太多撒潑的模樣,他深谙若是官場不得意那該是多苦痛的一件事,可偏偏在眼前的人身上完全看不到。

他仍是舉杯飲酒,仍是談笑自若,就算置身于紙醉金迷之地也不覺得他是風流之人,只有風雅,只該有風雅。

相見之後,就難相忘于江湖,這是一般俗套,方木頭這般俗人,更是深陷其中。

宋默如不是天子跟前的紅人,要有他消息難如登天,更別說是在連自家老爹也罵不動的時候了。

在雕花樓裏守了近一個月,方景好不容易等來的消息,卻是宋默如被貶到橋水鎮去了。

橋水鎮是什麽地方?方景乍一聽有些迷糊,他除了京城,也便只了解宋默如老家姑蘇了,別的地方他一概不知。

好事的人便和他說啦,窮苦地方,遠得那可不止千山萬水了。去一趟橋水鎮能褪下一層皮,在那兒待上個把月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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