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可兒從林葉那裏“落荒而逃”之後,回去睡了沉沉的一覺。
在夢裏她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個晚上的林葉。十六歲少年白色的襯衫上開出了一朵血花,他跪在那裏,那麽的傷心,那麽的絕望,他卻沒有流一滴淚,黑如曜石的眼睛忽而擡頭盯着她,他看到了躲在角落裏的自己,暗無天日。
他們一起下墜,一起沉淪,周圍的海水再也不是藍色,是耀眼的紅色,是血的顏色。面前的少年笑了,他的襯衣還是那麽的白,就像小時候一樣,他忽而說道,“可兒,就這樣吧,我累了”。她一直說對不起,可是他還是往下墜,她想抓住他的手,可是再怎麽努力,他離她漸行漸遠。
驚醒的時候,外邊天已經黑了,大汗淋漓,身側窗戶玻璃上的自己,發絲微濕,驚魂未定。她告訴自己這只是個夢而已,自己的預感一向是不準的。
後來她才知道,這是她一生裏最準的一次。
她撥通了家裏的電話,接通的是她的父親—“權傾一方”的市委書記,只是卻未曾有幾人知道自己是他的女兒,這些年她像是刻意一般,故意抹掉了這層身份。
“爸,我想回去了,越快越好”,
“好,一切由爸爸來辦”,
“爸,這一生你有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嗎”?
“為什麽這麽問”?
“你有後悔過嗎”?
電話的那頭靜的可怕,可兒不知的是,自己的父親盯着手裏的一張照片,面色沉重。
“爸,我明天回去陪你跟媽媽幾天”,
可兒破天荒的跟局裏請了一段時間的長假,局長念在她平常兢兢業業的工作後,很是爽快的同意了。趙森知曉後,這次并沒有吵鬧耍賴,只叮囑她回家好好休息,放松放松心情。
只是她卻沒有告訴木頭,自己真的要離開的事實。
臨走的那一天,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春雨,小雨淅淅瀝瀝的,像是在為她送行。只有木頭去機場送的她,因為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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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你到了之後,別忘了給我來個電話,微信、短信之類的都不行,我要聽見你親口跟我說你到了”,
可兒發現木頭現在是越來越婆婆媽媽的了,只是心裏卻暖暖的。
“我知道了,一個多小時就到了,難道還能發生什麽事”?
趙森連呸了三下,嘴裏念叨着不小心說錯話,千萬別見怪之類的話,也不知是跟誰說,可兒笑他大驚小怪、疑神疑鬼的樣子。
“放心吧,我福大命大,不會有事的”。
“我給你帶的東西,叔叔阿姨要是問起來,你可千萬別忘了說也有我的功勞,雖說是陳老的意思,不過可都是我置辦的”,
“你倒挺會做順水人情的,不會忘了你的”,
“還有叔叔阿姨要是問起我來,你可得把我往美化了說,要是邀請我去你們家玩,我有得是時間,你可千萬別替我擅自做主”,
可兒撇嘴,“你想的可真夠周到的,行了,我進去了,你也趕緊回去吧,不然老大又要罵你了”。
趙森輕輕地抱住了可兒,又快速的放開了她,來不及給她拒絕的機會。
幾米開外,趙森喊住了心尖上的那個女孩,“可可,我等你回來”。
她駐足回身,好像看到了他們初見時,那個肆意飛揚的少年站在陽光下,笑得無憂無慮,上揚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你叫什麽名字啊”。
不知何時,那個少年終歸停留在了那個時間裏。
回去之後,可兒的媽媽每天都給她做各種各樣的好吃的,一日三餐,變着法的換口味,好像是準備把自己女兒不常在身邊的這些年遺漏的都要補回來。
閑暇之餘,又會拉着可兒去商場裏買很多漂亮的衣服,恨不得向每個人介紹這是自己的女兒,可兒在前幾次紅臉之後,倒也坦然接受了,立在身邊扮演一個乖巧懂事的好女兒。
晚上的時候,範媽媽抱着枕頭像個可憐的小孩子一樣,鑽到了可兒的被窩裏,緊緊抱着自己的女兒,可兒像小時候一樣賴在了母親的懷抱裏,聞着母親身上從小就有的好聞的味道,心滿意足的阖上了眼。
範媽媽輕輕地拍打着自己女兒的後背,嘴角上升的弧度像是月牙一般,“可兒,不知為何,你這次回來,媽媽尤其舍不得你”。
“媽,據說人老了之後就特別愛黏自己的孩子”,
“你這丫頭,敢打趣你老媽”,
“媽”,可兒又往自己的母親懷裏鑽了鑽,看見自己母親雙鬓的幾縷白發,心裏不由一酸,這些年也是自己太過任性,“以後,我每天都這麽陪着您好不好,再也不去別的地方了”,
“媽媽,當然盼着那麽一天了,只是你還得上班,而且還離得那麽遠”,範媽媽想到自己的女兒在自己身邊待不了幾天又要走了,離別的愁緒又爬上了心頭。
“媽,我打算這段時間就調回來了,再也不走了”。
“真的”?範媽媽驚喜地看着自己的女兒,像個期待着糖吃的小朋友。
可兒在自己母親期待的不确定的眼神裏點了點頭,自己被毫無征兆地抱了個滿懷,範媽媽由于太過高興,哼起了家鄉不知名的小調。
“等您和爸退休之後,我就給您們報個旅游團,全世界的玩”,
“媽媽才不出去吶,還得看我的大孫子吶,孫女更好,女孩知心,以後還能陪你說個話,就像你一樣,你就像我一樣,這樣抱着自己的女兒”,
範媽媽感覺這樣的日子馬上就到眼前了,都打算好過幾天就抽出時間先置辦一些嬰兒的小衣物,不然等到那時手忙腳亂的。
兩母女說着體己話,不知何時才進入了夢鄉。
範媽媽一輩子都在一個清閑的機關單位任職,即使過了天命之年,依然心思單純,并沒有問起可兒回來的原因,也可能只是太過高興,像這麽細枝末節的小事便也忘了。
可兒跟自己的父親像是達成了某種默契,範父這些年從未問起過自己的女兒在另一個城市的工作情況,平日裏的生活,這次回來的原因,更是從未提起。
父親不問,女兒便也不提,這些天都盡情享受着這難得的天倫之樂。
一日的傍晚,可兒接到了周岐的電話。
病床上像是睡着了的老人便是林葉的爺爺,小的時候,可兒經常跟着林葉坐上8路公交車,經過13站,到達目的地,那兒是機關大院的退休宿舍,每家每戶獨棟獨院。
可兒依稀記得那時的光景,林爺爺總是弓着腰站在院子裏精心養殖的花花草草面前,仔細端詳哪盆需要澆水了,哪盆需要施肥了,像是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然後不時與端坐在石桌前擇菜的林奶奶耳語幾句。每每看到她跟林葉,總是先會第一時間把她抱在懷裏,笑着問一句,“是不是又想林爺爺了”?
這時,林奶奶總會打趣林爺爺,“你這老頭子就想要個孫女,以後可不能再說咱們家小葉是個姑娘就好了”,然後便笑着招手,“可兒,到奶奶這兒來,讓我好好瞧瞧,長高了沒”?
每次都惹得小小年紀的林葉醋壇子打翻了,後來次數多了,便也習以為常了。
但是每次林爺爺都會問自己的孫子,“這次想喝爺爺這兒什麽茶了”,以表慰藉,想來林葉愛喝茶的習慣是從林爺爺那傳承而來的。
其實林爺爺和林奶奶最偏愛的就是這個孫子了,從小護短是出了名的,只要誰在他們的面前說自己孫子的一個不字,嚴重程度,相當于不自量力的去摸老虎的屁股。
一晃,林爺爺便已到了垂暮的年紀。
可兒細心地調試房間裏的加濕器,她記得林爺爺最讨厭幹燥的空氣了,以前便嚷着林奶奶回鄉下住,如若不是放不下自己的唯一的孫子,想必在兩位老人家的打理下,生活過得山清水秀,雞鴨成群了。
現在,也只剩下了林爺爺一人。
林葉到的時候已是深夜,坐了一會兒,氣還是喘的,一直守在病床前,形影不離,可兒倒了一杯熱水放在他的掌心裏。
“醫生說了,幸虧保姆發現的及時,已經暫時穩定了,老人家年紀大了,總有那麽不小心的時候”,
“如果沒有發現,是不是就”,林葉想到差點發生的事情,心裏就後怕的厲害,爺爺是他在這個世上僅有的一個親人了,“我早就應該把他接到我的身邊的”。
“林爺爺是個不願離家的人,他不會同意的。老天不會虧待一個善良的人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可兒也不知什麽時候趴在床邊睡着了,醒來的時候,外邊的天才漸漸的放亮,房間內,只有床上的林爺爺睡得安穩,林葉卻不知了蹤影,她起身想去尋他,肩上的一件男式外套滑落在地。
她在樓梯間的窗邊找到了他,窗臺上已有不少的煙蒂,瘦削的身形越發的清冷,立在窗邊,紋絲未動,手指間夾着一根馬上燃到盡頭的香煙。
聽到聲響,林葉回眸,眉眼間的疲憊與落寞越發的沉重,看到是她,微微一笑,摁滅了煙頭,“醒了”,像是以往每次可兒賴在林葉家裏過夜,早上醒來時相互的問話。
隔着臺階,兩人一上一下,可兒一步一步的朝他走去,把手裏拿着的衣服為他披上,“早上天涼”,眼睑下的黑眼圈,便知他一夜未睡。
他問,“什麽時候回來的”?
“已經有幾天了”,
“那天我在醫院碰見你齊師兄了,才知你請了長假”,
她環抱着身體,立在他的身邊,“去年的年假就浪費了,吃一塹長一智,今年還是早早用掉的好”,
“什麽時候回去”?
“趁着這次機會想要好好的休息一次,還沒想好”。
“也好,周岐的婚禮也越來越近了,不知你那時能否趕得回來”,
“小周姐的婚禮,我即使在天涯海角,也能趕得上。她最近跟李醫生還算是和睦吧”?
“李醫生性子慢、脾氣好,正好能化解了她那暴脾氣,不過,經過上次那件事之後,反倒比以前安靜了許多,現在很少能在醫院看見她咋咋呼呼的樣子了”。人總要經歷過一些事才能長大,“不過,前幾天科裏下了美國公派的名額,周岐倒是故意讓李醫生擔驚受怕了一陣”,
“小周姐想要去”?可兒有些訝異。
“以前她不敢,現在她不願,不會去的,只不過李醫生太過着急,一時并未看清,加上周岐故意模棱兩可的态度,想必是她故意測試李醫生”。
兩人想到自己的好友孩子般的惡作劇,臉色都溫柔了些許。
可兒想起那天在林葉家裏不小心看到的那張申請單,反而有一絲慶幸,她不想問他,是否會遠渡重洋?現在好像不那麽重要了。
早晨的寒氣慢慢沉了下去,太陽剛剛露頭,像是個調皮的孩子。林葉說,“對了,白竺讓我替她向你問好,她回美國了,我跟周岐去機場送的她,那天,她是來跟我道別的”。
她照着字面意思開口問道,“她走了?這麽快”?不去深究背後的故事。“我突然想吃林爺爺煮的清湯面了,等林爺爺病好了,你在旁邊幫忙,我們一起吃一次好不好”?
“好,我記得你以前最愛吃的就是爺爺做得清湯面了,最後再滴一滴香油,你那時候那麽小,卻能吃一大碗,因為吃撐了,還要在院子裏溜一大圈的彎,可是下一次,還是吃撐”。
這是兩個人這些年來第一次講起小時候的事情,想起童年趣事,兩人都露了笑意,只是都默契地避開了某些人某些事。
林葉轉頭看着她說道,“還有,謝謝”。
她回望着他,“謝我什麽?如果說是林爺爺的事,那就更談不上謝了”。
“很多,這兩個字我早就想對你說了,可兒,謝謝”,
“林葉,你還欠我一個願望,我的願望就是,以後你能好好照顧自己,好好的吃飯,好好的睡覺,好好的活着,能幫我實現嗎”?
面前的女孩盈盈一笑,梨渦淺淺,林葉終是點了點頭,“你也是”。
他們彼此都清楚,這将會是他們之間最後的告別,沒有電視劇裏浪漫的場景,沒有令人潸然淚下的臺詞。這兒是他們的故鄉,是他們開始的地方,現在他們也在這裏結束。
他們彼此都以為可以懷揣着那個自以為可以瞞過彼此的秘密度過餘生,即使以後的日子裏沒有陽光,沒有溫暖,沒有彼此,亦也心甘情願。
他們都不再自欺欺人,想要放手,放過自己,放過彼此。
可是他終是沒有忍住想要詢問她的歸期,即使他知道她再也不會回去了。她還是想要實現那個心底的願望,只為他好。
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太陽高照,藍天白雲,春風微微。中午的時候,林爺爺終于醒了,看見自己的孫子,眼角泛了濕意,不知是因為看見林葉太過高興,還是身體太過康健,這一次病倒醒來之後,反而精神越發的矍铄了。
先是吃了一頓他一直愛吃的林奶奶生前最拿手的幾道菜,跟林葉喝了一壺他最愛的碧螺春。靠着背後的枕頭,招手讓可兒到跟前來,像是看着自己的孫女,一臉的和藹慈祥。
“林爺爺”,可兒親切地喊道,像小時候一樣。
“一晃,可兒都這麽大了,剛才林爺爺差點都沒認出來,從一個小姑娘長成大姑娘了,長得可是越來越漂亮了”,
可兒被誇得不好意思紅了臉頰,真誠地稱贊,“林爺爺也是最帥的爺爺了”。
“還是我們可兒會說話,要是我們小葉有可兒一半的活潑就好了,從小就是個悶葫蘆,你林奶奶在的時候就常說咱們家小葉長大了就這個冷性子不知能否找的上媳婦,有一次被這小子聽見了,當場不樂意了,直嚷嚷着把範家那丫頭給娶了”。
“說這些幹什麽”,林葉打斷了爺爺回憶自己小時候的醜事,有些難為情地別過臉去,繼續忙着手裏的事。
“好好好,不說不說”,林爺爺拉起面前可兒的小手,放在自己寬厚的掌心裏,“小葉是個可憐的孩子,也不知道我們林家是上輩子造了什麽孽,小葉的爸媽走得早,你林奶奶受不了打擊,沒過多久也跟着去了,我活到這把歲數,也是老天垂憐,也不忍心留我們小葉一個人孤苦無依的在這世上”。林老感覺到掌心裏剛才還溫熱的小手,卻陡然間變涼了,擔憂地問道,“怎麽手這麽涼”?
可兒閃躲掉林爺爺關切的眼神,只答,“沒什麽”。
林爺爺拍了拍她的手背,“雖是入了春,也是天涼的很,別再感冒了,小葉”,
林葉已經把衣服披到了可兒的身上,林老寬慰的笑了,他活到這把歲數了,什麽事一眼就能看明白了,自己孫子的心思他怎會不清楚。
“以前,小可兒總喜歡跟在你小葉哥哥的身後,奶聲奶氣的說是要嫁給小葉,你林奶奶在的時候,就一直想把你讨去當孫媳婦,曾經還專門找過你爺爺奶奶,說是要定個娃娃親,不過你爺爺護犢子的很,嫌你們倆年齡有些差距,你林奶奶才算罷了。不過這些年過去了,陪在小葉身邊的還是可兒,現在是否還願意給我們林家當媳婦”?
“林爺爺,我……”,
“爺爺,哪有這麽直接問人家的”,
林老嗔責自己的孫子,“可兒又不是外人,哪有那麽多忌諱,你要是主動些,爺爺重孫子都抱上了,你還好意思在這兒嚷嚷”,瞪了林葉一眼,又慈祥地看向可兒,“可兒,還喜歡你小葉哥哥嗎”?
可兒笑的陽光燦爛,像是在跟全世界宣布一樣,“喜歡,從小就喜歡,現在也喜歡,以後也喜歡”。
“好好好”,林老開懷大笑,而林葉站在她的身後深情地望着她,有一種幸福咫尺天涯。
“可兒,有你這句話,林爺爺走得也能放心了”,
“林爺爺,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她的的安慰在歲月面前蒼白無力。
“爺爺已經不在乎這些了,可兒,別叫林爺爺了,跟小葉一樣叫爺爺可好”?
可兒在林老的鼓勵和期待下,甜甜的喊出了聲,“爺爺”。
“哎”,林老高興地答道,也讓自己的孫子坐到床前,看着面前的兩人,越看越般配,越看越高興,眼角不知不覺漸染了濕意,自知在小輩面前失了态,對自己的孫子叮囑道,“小葉,你以後可不能欺負了可兒,咱們林家的男子向來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要有擔當,以後不管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要慌,因為明天只會越來越好,再大的坎在時間面前都會過去的”。
又對着從小看到大的像是自己的親孫女可兒說道,“可兒,小葉這孩子雖然話不多,但絕對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爺爺敢保證,他以後絕不會做出有愧于你的行為,他會是個好丈夫,也會是個好父親,但這些必須有你才能實現。小葉對你的那份心思,爺爺看得出來,他只要心裏認定了,這輩子絕不會變得,以後他要是惹你生氣了,看在爺爺的面子上,也別跟他一般見識。你們都是好孩子,看着你們倆爺爺也放心了”。
林老把兩個人的手交織在一起,心滿意足的笑了,望向外邊的天空,“這下,我也可以安心的去找你爸爸媽媽,還有你奶奶了,她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看着你們倆結婚生子,不過我可以告訴她,馬上就要實現了”。
“爺爺,我很想你,”,林葉哭了,這是可兒見過的第二次,她曾經聽說過有些人一輩子只會流三次眼淚,只有他最重要的人離開時才會哭泣,可兒起身離開,留給他們爺孫最後的告別。
她在醫院待得久了,早已看出這是爺爺最後的時間了,她知道,林葉也知道,所以他才會像個孩子一樣哭得那麽傷心,那是他在世上僅有的一個親人了,他送走了太多的人,看着自己最愛的人一個個的離開,這是何等的殘忍,如果有一天他知道她也是導致其中的一份子,他會不會恨她?
林老撫摸着低着頭哭泣的孫子的頭頂,早已看透了世間的生死循環,淡然說道,“爺爺知道,爺爺也會告訴你的爸爸媽媽還有奶奶,你很想念他們,你的爸爸是爺爺的驕傲,只不過他走得太早,一生太短了。小葉,擡起頭來,別哭,你是爺爺和你爸爸一輩子的驕傲,以前爺爺總愛斥責你,這兒不好,那兒不好,其實爺爺一直想告訴你,你做的已經足夠好了,但是爺爺怕你以後一人在這世上會受欺負,所以才會那麽的嚴格要求你”。
“爺爺,你別走好不好”?
“傻孩子,怎麽還說起傻話來了,人既然來到這個世上,自然也會離開。爺爺這一生問心無愧,一生從來沒有對不起過黨和組織,更沒有對不起群衆,承蒙黨的厚愛,器重與我,好在我沒有辜負所托,唯一的遺憾便是你的父母親,好在還有你承歡膝下,小葉,擡起頭來,爺爺走後,這世上便只有你一人了,但是爺爺相信,我們小葉也會過得很好”。
“爺爺,對不起”,林葉抓緊手下的床單。
林老拍着孫子的肩膀,“我們誰也不怨,更不能怨自己,好了,爺爺累了,想睡了”,雙手交疊置于胸前,雙眼慢慢地阖上了,像是真的只是累了,嘴角笑得安詳。
可兒站在門外,她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像是在等待命運的判決。
聽見推門的聲音,林葉像個孩子一樣,失魂落魄的從房間內出來,眼角的淚珠還挂在睫毛上。可兒向前一步抱住了他,而林葉緊緊地回抱住了懷裏的人兒,像是怕失去一般,想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裏。
可兒只聽見耳邊一直回響的一句話,“對不起,對不起”,脖頸裏有東西滑落的觸感,原來那就是眼淚的溫度。
林爺爺的葬禮簡單且樸素,像是他一生的寫照,一輩子身居要職,生活作風卻樸實無華。葬禮上來的人并不多,林爺爺生前的親朋好友現存與世的早已寥寥無幾,靈前的家屬也只有林葉一人。
自此那天之後,林葉又像是恢複到他以前的樣子,不茍言笑,冷冰冰的,但是這樣的寒意卻是從心底發出來的,而她除了陪着他,卻什麽也不能為他做。
他們彼此誰都救不了誰。
晚上,靈堂外只有可兒一人端坐在長椅上,今天晚上是林葉守靈的日子,都說人死後會回來看看,那今夜,林爺爺是否也已經到了?叔叔阿姨還有林奶奶是否一起來了?她不想進去打擾他們一家人的團聚。
今晚,夜色格外的黑,除了頭頂的一盞吊燈,好像周圍一無所有了。
深沉的暮色裏走出了一個人,一身黑色的西服,襯得夜色更黑了。光線太過黑暗,可兒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卻識得他的習慣性動作。
“爸”,
範父坐到了女兒身邊,陷入了一時的沉默,一對父女卻生分的厲害,仿似誰也未曾對彼此詭異的出現感到訝異。
“爸,您怎麽來了”?
“你已經多少天沒回家了,也就是你媽信你的謊話”。
“您今天來,應該不是來找我的”?可兒瞥見父親一身參加葬禮的标準行頭,這個城市的風吹草動怎會瞞得過這一方父母官,“可是現在已經結束了,林爺爺走得時候,沒有什麽痛苦,也沒受什麽罪”。
“林老這一生為了群衆一輩子鞠躬盡瘁,即使過去了這些年,還是有很多人記得他”,
“是啊,善惡終有報”,
範父反複呢喃這五個字,所以他欠他們林家的,自己的親生女兒才要替他還債嗎?
“你跟他并不合适”,意思簡單明了,到了今天這步田地,範父并沒有打算藏着掖着。
自從八歲那年之後,她從未在自己的父親面前提過林葉,可是她還是知道父親口中的‘他’指的是誰,“哪兒不合适?林葉他工作好,長得好,人品好,我們家對他更是知根知底,難道這樣的人還配不上市委書記的女兒”?可兒直勾勾的看向自己的父親,像是自嘲。
“他哪兒都好,但是你跟他一點兒都不合适”,範父長期身居官場,不怒自威。
可兒輕笑出聲,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哪兒都好,卻不能跟你的女兒在一起,爸,您不覺得您這句話太過自相矛盾,還是別有原因”?
“範可兒,這些年我由着你去了,但是從今天開始,只要有我活着的一天,你們倆絕不可能”,範父壓着聲音和怒氣對着自己的女兒說道。
“爸,您不覺得在今天這樣的日子,這樣的場合說這些話太不合适了嗎?原來,你一直都知道,我這些年一直在林葉的身邊”?
“可兒,你是我的女兒,做父親的不會真的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不了解的,我不能看着你”,範父頹然地垂下了頭,他不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女兒走向萬劫不複,那是他造的孽,與她無關。
“那林葉吶?以前她也是伯父的心頭肉,現在誰又來心疼他?作為父親的您卻不給自己的女兒一個離開的理由,還是那個理由太過殘忍”?
可兒留下了兩行清淚,不知是心疼林葉的孤苦無依,還是痛恨自己父親的所作所為,作為一個人民警察,她應該将自己的父親繩之于法,可是作為女兒,卻只能裝作不知。
範父眼裏的驚訝慢慢轉為了然,“你什麽時候知道的”?範父知道,只要他開口,他們父女的關系以後只會形同陌路,這是老天對他的懲罰,卻是另一種的恩賜。
“八歲那一年,您在林葉的父母病床前說的那些話,我都聽到了”,她在門縫裏看到了自己的父親對着林伯父和林伯母一個勁的忏悔,一個勁的磕頭,他說他不是故意的,他後悔了,他沒想到真的會害死他們。
她曾經以為這是一個永不見天日的秘密,即使有那麽一天,他們會撕心裂肺地質問。而此刻,彼此平靜的開口。
“我早該想到的,曾經整天黏在我懷裏的女兒突然越來越生分,每天嘴裏念叨的林葉,不知從何時起再也未曾提過,你這些年心事越來越重,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我只是未曾想到,你知道的竟然如此之早。你曾問過我是否後悔過,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這些年的日日夜夜,我經常夢見你伯父伯母,那個曾經把我視如親弟弟的哥哥嫂子,是我一手将他們送上了黃泉路,他們在夢裏只問我為什麽?是啊,我該怎麽回答他們?嫉妒他的才能,嫉妒他的完美,嫉妒他的一切,作為男人,他讓我感到自卑,感到害怕,只要有他的一天,領導永遠不會看見我。那時候我已經三十幾歲了,再不升真的沒有機會了,當時局裏要從幾個科長裏升一個副局長上去,我跟你林伯父當時都已經是在位幾年的科長了,說是競選,可是他卻是衆望所歸,通知還沒發下來,局裏的人都已經開始恭喜他了,我本來已經認命了,可是上天給了我一次機會,我跟你林伯父伯母一起去下邊的市考察,回來的那天晚上,剛開始只是小雨,後來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大到看不見前邊的路,可是我們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只能往前開,就在前面拐彎的時候,出事了,車打了滑,我們沖下了那個山坡,因為我坐在駕駛的位置上,有安全氣囊,雖然受了傷,但并不致命,可是你林伯父林伯母情況就沒有那麽樂觀了,地上慢慢地變紅了,不知流了多少的血,我拼命的把他們往外拉,往外拖,可是車子卡在了一個坡上,慢慢的車子往下滑,而我的手卻慢慢的放開了,你林伯母看着我,流着淚說‘救我’,我是真的想要救他們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真的來不及了”,
範父雙手插在自己的發絲裏,說出了堆積在心底幾十年的秘密,它啃食着他的身體,吞噬着他的靈魂,這是他咎由自取,他不應該活着,他本就應該下去贖罪。
“真的只是車子不小心打滑了嗎?真的只是當時來不及了嗎?”,背後一個悲涼的聲音響起。
可兒不能确信這是否是他的聲音,即使她是那麽的熟悉,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麽的漫長,她緩緩的站起身來,轉頭,不可置信的看着突然出現的林葉,不自覺的後退了幾步,心如死灰,指甲掐到了肉裏,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我記得當時你在我爸媽的屍體前,一個人痛哭流涕,傷心欲絕,磕頭贖罪,可是後來,你的官是越做越大,一點也沒看出後悔的跡象來,範書記”,林葉站在臺階上,攥緊了拳頭,居高臨下的看着範父,像是地獄羅剎裏來的死神一樣。
“小葉”?範父扶住了椅把,才穩住了身形。
他已經多少年沒有見過他了,面前冰冷,一心想置他于死地的小葉,早已不是那個記憶中溫暖陽光的少年,是他親手毀了他的一生。
“你茍且偷生了這麽些年,我們的賬是不是應該好好算一算了”?
“我欠你們的,我一定還,我今天來是想給林老好好上一炷香”,
“你配嗎”?
“為什麽從一開始不去告發我”?
“你以為我沒試過嗎?可是誰會相信一個少年憑空說出的話,我的爸媽突然離世,我的奶奶傷心過度,沒過多久便也去了,而我的爺爺也病倒了,我不能告訴我唯一的親人,我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你活着,我曾經想要去殺了你,可是我不能丢下我已經年邁的爺爺,後來”,
他從臺階上走了下來,慢慢地走向間接害死自己家人的兇手,可是越近,他心底的惶恐越甚,“午夜夢回的時候,你是否看見我的爸爸媽媽還有奶奶就站在你的床前,你真的能睡着覺嗎?那一夜的大雨,洗脫了你的嫌疑,卻洗脫不了你的罪惡,你這輩子歸根究底就是個殺人犯,你放心,不管你承認也好,否定也罷,以後的你依然會安然無恙,仕途順暢,不管我再怎麽想将你送上審判臺,公訴期早已經過了,什麽證據也留不下了,而這些應該感謝你的親生女兒告訴我的”。
範父跌坐在椅子上,再也不複往日的風采,像是個瀕死之人。
林葉走到可兒的跟前,只是看着,無悲無喜,只是他攥緊的手卻抖的厲害,他沒了心跳,沒了呼吸,許久,他才叫出她的名字,“範可兒,我想問問你,整天陪在一個被你的親生父親害死的人的孩子身邊,而且在你一直都知道真相的情況下,到底是什麽感覺?是想替你的父親贖罪?是覺得我可憐,想要施舍?還只是享受一種欺騙的成就感”?
可兒的眼淚撲簌撲簌的往下掉,她想伸出手像往常一樣輕輕的拽他的衣角,她不敢,卻還是怯生生地伸出了手,林葉躲掉了她的觸碰,他不知道那是誰的淚模糊了雙眼,“所以你那天才會問我,如果有一天你騙了我會怎樣,所以這些年來,你從不在我的面前提起你的家人,所以你才會陪了我這些年,所以你騙了我這些年”?
“不是的,不是的”,她以為這一天不會來,她只是想讓她最愛的兩個人好好的活着,她只是想保護他們,她從未想過傷害他。
範父擋在自己的女兒面前,後退了一步,“我知道這輩子犯下了死罪,對不起你們林家,可是我的女兒并不知情,求你以後放了她,你父母親的罪孽我自會去還”。
“還?怎麽還?能讓時間倒退?能讓一切重新來過?還是能以命抵命”?此時的林葉步步相逼。
範父跪在了林葉的面前,“孩子,我錯了,真的錯了,這些年我怎會沒有夢見過你的父親和母親,是我親手害死了他們,是我讓你成了一個孤兒,更是我毀了你們這個家,但是我的女兒絕不能賠給你”。
可兒去拉自己的父親,一聲“爸”,淚如雨下。
她的父親即使犯了萬千的罪孽,那也是她的父親,生她養她疼她愛她護她的父親,而在自己心裏一直偉岸的父親卻跪在了自己另一個最愛的人面前乞求原諒,亦是為了她。
林葉只是俯視着跪在腳下的害死自己爸媽的兇手,他終于盼來了這一天,可是為什麽他還是這麽難過?還有他哭得如此傷心的女兒,原來老天竟從未對自己仁慈過。
他背對着她,身影埋在了夜色裏,“範可兒,這輩子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更不想看見你”。
他們之間,以前,現在,以後,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