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露餡

小孩子天性活潑好動, 想必方才喂食時手不慎伸進馬槽裏了,順便沾上裏頭穢物。

“算了,一件衣裳而已, 你多娘娘還不至于如此小氣。”慶嫔笑呵呵地幫兩人解圍。

哪知郁宛卻斬釘截鐵,“不行, 一定得賠。”

若是普通髒污也就罷了, 但是她很懷疑那團黑色裏沾了小馬駒的糞便——就算洗幹淨也會留下心理陰影,這種衣裳她是絕對不會穿第二遍的。

好在永璂自知惹禍, 倒也沒打算賴賬, 乖乖點頭, “我回去就告訴母後。”

至于乾隆那裏,他還是希望郁宛能幫忙遮掩的, 哪個阿哥不盼着在皇阿瑪跟前做個乖孩子呢?

慶嫔看得目瞪口呆,這多貴人對十二阿哥沒有半分慈母之心, 處處秉公執法, 十二阿哥反而對其愈發信賴,莫非男孩子都這樣好騙?

她悄悄問郁宛,莫非是從那本《姑妄言》中學來的麽?裏頭還教了馭人之術?

郁宛震驚,什麽鬼,那可是小簧書,頂多教教房中秘笈,要用也該用在乾隆爺身上才是。

她好奇看着慶嫔,“你都看些什麽故事?”

慶嫔一臉正氣:“自然是學問道理, 風土人情。”

郁宛:……真的嗎?我不信。

大約她們境界太不相同了。

等到池塘邊淨了手, 又用香胰子細細地将衣裳擦了一遍, 郁宛方覺得那氣味散了些, 又皺眉看着澄澈如鏡的水塘, 用力記下,“這片湖洗過髒東西,以後別來此處釣魚。”

慶嫔打趣,“哪有全然潔淨的,你以為裏頭的魚兒都不拉屎啊?自欺欺人。”

郁宛呆了呆,捂着臉跑開,“姐姐真粗魯,我再不理你了!”

慶嫔:……

這人怎麽還撒起嬌來?真是越活越年輕了。

不知怎的,她忽然覺得心情好了許多,旅途以來的疲乏也一掃而空,看來有這個好“妹妹”在,往後的宮廷生活總歸會多點樂子。

郁宛回到禦前時,兩位阿哥的比試已然結束,出乎意料的是五阿哥居然獲勝了。雖然過程很費些力氣,幸運的是最終扛了過來,以些微優勢率先抵達終點。

五阿哥臉上紅噴噴的,顯得十分高興,愉妃正叫人拿熱毛巾來為其擦汗,心中固然自豪,面上卻不敢流露出來,反嗔着他不知愛惜身子,萬一受了涼可怎麽好?

四阿哥永珹則頗有惱色,本來前半程差距過大他才松懈了些,哪知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永琪追了過去,當真懊悔不疊。

純貴妃的臉色也不怎麽好看,她方才白誇了永珹那麽些話,可輸了就是輸了,這人怎不知道給她長點面子?

僵持了半晌才勉強笑道:“做哥哥的讓着弟弟原是應該,不過牛刀小試,別傷了彼此和氣。”

跟來的慶嫔翻個白眼,“贏了就說厲害,輸了就說謙讓,橫豎都占理。既這麽輸不起,娘娘幹脆把賭注收回去得了,省得讓人笑話勝之不武。”

郁宛暗暗鼓掌,不愧是慶嫔,她怎這麽牛?

純貴妃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有心想治她個以下犯上之罪,可看見那張酷似慧賢皇貴妃的面容,沒來由洩了氣,幹笑兩聲,“慶嫔妹妹枉是詩禮人家出身,說話卻像刀子在紮人。”

郁宛心道,【紮的就是你,誰叫你不長眼睛的?】

乾隆忍着笑,好容易不曾破功,看着面前一大一小衣裳都濕淋淋的,“不是說去馬廄,怎麽弄得這般狼狽?”

一瞬間衆人的視線也都引了過來。

永璂求救般的抓着郁宛手指,他可不想被人知道他在馬糞泡過,太丢臉了。

郁宛遞給他一個安撫的眼色,柔聲道:“方才不慎攪進車輪的輻辏裏了,正打算帶阿哥去更換呢。”

乾隆已從她心聲得知始末,倒也不曾拆穿,只道:“那就去罷,晚上記得來篝火宴。”

郁宛興高采烈應下,沒有比吃食更能令她鬥志昂揚的了,雖然宮裏的烤肉不見得比外頭差太遠,可燒烤吃的就是一個氣氛嘛,如今涼風習習,甚是宜人,還不用擔心喂蚊子,當真千載難逢!

晚上郁宛便特意作了蒙古裝束,入鄉随俗,也給十二阿哥戴了頂氈帽,小團子樂不可支,對着鏡子轉來轉去賊神氣,仿佛頃刻就能化身遠征西北的大英雄。

慶嫔掀簾進門,掩唇道:“你們這幫新人真是心有靈犀。”

郁宛一聽就知道穎嫔等人和她同樣打扮,她也不生氣,撞衫這種事嘛總是難免,大不了比拼硬件就是了,誰怕誰呀!

其實不過酉時三刻,太陽卻已經沉到山底去了,營帳外也燃起了熊熊篝火,大片松脂的清香彌漫開來,沁人心脾。

郁宛惬意地吸氣,就是這個味兒,用松樹枝烤出的肉食不但口感獨特,關鍵不油不膩,吃多少都不會反胃的。

一衆環佩叮咚裏頭,幾個衣着矯健的蒙古女子格外引人矚目,其中穎嫔因着身處嫔位,格外要顯得貴重,連大毛的衣裳都翻出來了,郁宛看着她脖子上那條長長的白狐貍尾巴,只想說一句,【您不熱嗎?】

伊常在因着那日被乾隆訓斥又降位,本想争奇鬥豔挽回君心,奈何實在家資有限,又不敢打扮得比穎嫔還出挑,只能穿着半新不舊的騎裝,瘦骨伶仃立在那裏,打腫臉充胖子。

她跟穎嫔站在一處,正是一個像夏天一個像冬天,季節分明。

郭常在就比這兩人聰明多了,衣裳玩不出新花樣,她還有別的招啊。

此番赴宴就帶了一整套粉彩雕花的瓷器用來裝盤,上繪着十二花神,如牡丹、芍藥、石榴、紫薇等等,層層疊疊,端的是亂花漸欲迷人眼,紛繁又複雜。

是慶嫔這種風雅女子看了會啐聲暴發戶的程度。

可那又如何?萬歲爺就是喜歡,立馬便讓李玉給接了過去。

看着乾隆龍心大悅,郭常在心裏別提有多熨帖了,趁勢坐得更近些,“萬歲爺,臣妾給您布菜罷。”

娴熟地舉着小銀刀将爐坑裏烤全羊焦脆的皮肉割下來,呈到小碟裏,又佐以醬料。乾隆依舊笑納,還分了一半給郁宛,“你也嘗嘗。”

郁宛自是來者不拒,贊道:“火候恰到好處,可見郭妹妹費了心。”

郭常在面露羞赧,她雖奉忻嫔之命來邀寵,倒也沒指望奪了多貴人的恩寵,在她看來能平分秋色就已完成任務了。

趁熱打鐵繼續賣力伺候,當然也不忘那玉泉水泡的茶,葷腥吃多了喝點茶解膩是最佳的。

蒙古女子會片肉不稀奇,可她怎連皇帝喜歡哪個部位都知道。純貴妃微微變了臉色,看向這貌不驚人的小常在。

郁宛并不放在心上,有人伺候她還巴不得,雖然郭常在本意是讨好皇上,分給她只是順便,不過白得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不知是哪個起的頭,“難得塞外風光,不如對酒當歌以娛賓客,諸位以為如何?”

乾隆輕睨着她,“你能喝酒麽?”

郁宛矜持垂眸,“一點點。”

這當然是謙虛,她在家有時能喝一整壇燒刀子呢,跟那些蒙古大漢拼起酒量也不帶怕的。

不過當着皇帝的面,還是文靜些好了,別吓着他老人家。

殊不知乾隆将她的心聲聽得清清楚楚,當即命王進保取了存在馬車底下的陳釀,欲開懷痛飲。

那邊廂王親宗室和諸位将領已行起了酒令,說是作詩,大半還是以猜拳居多。至于女眷們倒是不必強求,能喝則矣,不能喝稍稍沾唇應個景兒也就是了。

她們這裏能作詩的唯有慶嫔,但是慶嫔也不願自個兒墨寶流落外頭,被那群粗人評頭品足,只敷衍地背了篇前人詩作。

郭常在梳着小兩把頭,俏麗眉眼露出孺慕之思,含情脈脈看着乾隆,“臣妾倒是記得一首詩,正合今日景象,不知萬歲爺可有幸一聽。”

乾隆自打得知人是忻嫔送來的,便一直秉持着觀猴戲的姿态,玩味道:“你且吟來試試。”

郭常在便清清喉嚨,曼聲吟唱起乾隆那首廣為人知的舊作。

一片一片又一片,兩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飛入蘆花都不見。

氣氛詭異地沉默了片刻。

郁宛猜想衆人此刻跟她的表情應一模一樣,都是個囧字,這忻嫔到底怎麽教的?雖說乾隆爺上萬首詩裏頭佳作寥寥,可也不必挑這種明顯濫竽充數的來呀。

還是因為這首最好記,其他的對郭常在都太有難度?

只是要強行符合情境她也不知道改改,郁宛在心底默默替她把最後一句換成“飛入肚中都不見”,這樣就很契合主題了。又是片羊肉又是雪花肥牛,可不都一片一片的麽。

乾隆聽完郁宛這番品評,頭一次産生想尋塊豆腐撞死的想法,其實這詩本是他模仿鄭板橋的玩笑之作,傳來傳去不知怎麽成他獨創了,這名聲他寧可不要呢。

都怪郭常在,本來氣氛好好的,作甚麽讓他尴尬?

連對着因那套粉彩器皿升起的好感也淡了些。

還是郁宛怕冷場,笑着出來緩頰,“辭藻雖然簡單,卻是極具韻味,難為郭妹妹記得一字不差。”

誇,反正就硬誇。

十二阿哥則天真活潑地道:“這是誰的詩呀?我聽着挺好的。”

要是學堂裏夫子教的詩也這麽容易就好了,他保證一天能背十首!

乾隆自然羞于承認,就連鈕祜祿氏都有些聽不進去,支頤起身,“哀家乏了,得先回去躺着,你們自便罷。”

乾隆忙讓李玉上前攙扶,又怕老太太方才喝了點酒鬧頭疼,囑咐廚下備一盅醒酒湯。

衆妃跟着起身施禮,郭常在因心耳意神都牽挂在皇帝身上,不知怎的便慢半拍,屈膝又屈得太急,胳膊肘一晃,袖中輕飄飄掉出一張字紙來。

永璂好奇地上前拾起,見上頭密密麻麻都是細字,詫道:“這是什麽?”

郭常在臉上陣紅陣白,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生怕人瞧見她。

而乾隆面上的笑意已稀薄到近乎無影。

郁宛默不作聲抿了口甜酒,她真心懷疑忻嫔的眼光,怎麽找了個這麽笨的?是覺得蠢一點容易操縱?

可郭常在這回連案底都留下了呢——原來忻嫔指點她那些關于萬歲爺喜好的機密,她生怕記得不熟,特意尋了紙筆抄下,一直揣在身上,只不曾想這麽快便露餡。

早有宮人将字條呈上去,乾隆閱畢,冷聲道:“好一個足智多謀的霍碩特部,郭常在,誰指使你來的?”

郭常在雙膝一軟,當即跪了下去。

作者有話說:

下一更在下午六七點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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