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誤會
既非遠行, 那就用不着帶太多人手,當然新燕春泥這兩個貼身使女是必須帶上的,沒了她們郁宛簡直寸步難行——來了京城她才知道起床是一件多費力氣的活, 一個幫她穿衣,一個就得幫她按着旗頭免得歪倒, 郁宛自己則忙着漱口勻面點唇描眉等等, 雖說請安不是日日都有,可總得防着上頭召喚, 倘若儀容不夠整潔, 又是一樁罪名。
而她出去一次就得換身衣裳, 哪怕只是在門前走走,并未沾上汗味——這都是宮中規矩。哪個不得寵的女眷一天不換四五件衣裳, 人家都覺得她失勢了。
可見當皇帝的妃子其實也忙碌得很,因為要在太多無用的事情上浪費時間, 性價比太低。
小桂子則被郁宛欽點留下看守門戶, 雖說郁宛還沒當上主位,不過這機靈油滑的小子已然把自己視作未來永和宮的總管太監了——有雄心壯志是好事,郁宛也不揭穿他,反正在她這裏當差各憑本事,有能耐就試試罷。
為了成全小桂子的忠心,郁宛還交給他一項艱巨繁難的任務,要他跟禦膳房商量着,試做紅樓夢書裏的茄鲞。
原來彼時這本驚世大作已然面世, 只是尚不算風靡, 只在一幫貴族裏頭傳閱, 民間則更偏愛香豔俚俗的情節——紅書裏公子小姐的日常到底清雅了些。
郁宛也是才知道茄鲞這道菜竟是曹公老爺子虛構的, 她本來以為确有其事, 興沖沖跑去禦膳房質詢,哪知禦膳房卻一問三不知——這不是故意刁難人麽?阖宮這麽些人,每日經手的菜色何止千道,僅一種茄子便這樣費事,幹脆不要幹別的了。
何況皇帝是不愛糟臘醬貨的,皇太後因着念佛緣故飲食也偏清淡,那茄鲞裏頭只見肉味都不見茄子味,老人家嘗了怎能心喜?
郁宛深覺遺憾,她倒不是差那口吃的,是實在想見見這道傳聞裏的神奇菜肴,只是要用到十幾只活雞也太靡費了些,又不想被人說她恃寵胡鬧,幹脆将這任務交給小桂子——他若辦得好,還不讓自己被人指摘,那郁宛便服氣。
臨出門前,乾隆真個叫王進保送來一套太監服制,不知是哪個挑剩下的,最小的尺碼,套在郁宛身上倒剛剛合适。
她本就較尋常女子身量高挑,深青色的面料往裏收,愈發顯得蜂腰猿臂,鶴勢螂形,若不是秋狝的時候略曬黑了點,活脫脫就是個面如冠玉的小宦官。
當然現在健美的模樣也不差。
郁宛連紅纓帽也帶上了,這個對她的頭圍倒是偏大了點,罩上去便蓋了半張臉,不過也好,剛好能遮掩她過于女性化的眉目,免得叫人認出來。
等乾隆上車時,她便促狹地擠開王進保,低眉俯首奉了盞茶去,“萬歲爺請慢用。”
忘了捏着嗓子,乾隆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失笑道:“你還真穿上了?”
送那套衣裳本是為打趣,怎料多貴人卻半點不忌諱,她仿佛挺喜歡當太監。
郁宛正了正頭上冠帽。“您別說,這衣裳挺舒服的。”
外頭看着薄,裏邊卻厚實,又擋風,又能修飾身材——關鍵是還好穿,郁宛實在受夠了層層疊疊的宮裝。
乾隆向身側軟榻拍了拍手,“上來罷。”
郁宛呆道:“啊,不妥吧?”
“難道你覺得讓個小太監自個兒坐輛車更合适?”乾隆輕輕挑眉。
那也是,清朝哪來這種氣焰嚣張的太監,放前代魏忠賢差不多。
郁宛猶豫半秒鐘就輕捷地躍了上去,好在乾隆的馬車寬大,半點也不覺擁擠,并排兩個人亦不嫌逼仄。
其實坐對面視覺上更好些,不過郁宛想了想,那應該是太後或者皇後的專席,她這個小小貴人就不前去叨擾了。
說起來她還沒問乾隆為何專請她,郁宛蠍蠍螫螫道:“皇上怎麽不多叫幾位嫔妃,旅途也好熱鬧。”
有你一個就夠熱鬧了。乾隆心道,看她從方才到現在嘴皮子就沒停下,當然還是給她留面子,“朕喜歡清淨。”
騙鬼呢,這話連鈕祜祿老太太都不會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皇帝爺都轟轟烈烈過了四十年了,難道突然返璞歸真?
郁宛假裝乖巧,“臣妾也是。”
到底無甚共同話題,她不懂朝政,也不熟悉皇帝起居——她連自己的起居都需人照應,更別提照應他了。
郁宛兩眼放空神游天外,她們勒紮特部有置辦年貨的風俗,不知宮裏是否也是一樣,以前一到冬天就開始宰殺家禽家畜,或熏臘或鹽漬存放,等火把節的時候拿出來享用,慶賀一年豐收。
她忘了叫小桂子多去買些紅薯板栗芋頭之類,到時候天冷得不能出門,往火盆裏扔幾枚,烤得焦香四溢,邊唠嗑邊吃東西別提有多舒坦。
乾隆雖非刻意偷聽,奈何身旁的姑娘心緒龐雜,還都跟吃食有關,覺得實在無語,上輩子莫不是餓死鬼投胎?
又有一道“茄鲞”的菜名,這個他倒是聽過,乾隆便問她,“你也看石頭記?”
郁宛一怔,想起來是紅樓別名,便點點頭。
乾隆閑閑道:“你覺得此書如何?”
這個麽,郁宛覺得要慎重作答。畢竟後代教科書都将之視為反帝反封建的典範,一不小心要殺頭的。
當然她看的時候是沒覺得多麽嚴重啦——她就是個粗淺的人,只會為林妹妹落淚。
郁宛機智地道:“此明珠大人家中事,臣妾身為局外人,實在不應置評。”
乾隆輕哼,“拾人牙慧。”
拿他的話堵他的嘴,真虧她想得出來。
郁宛開始反擊,“那萬歲爺您以為如何?”
要是乾隆說好,她便也跟着說好;要是乾隆說不好,那……她就保持沉默好了。
原諒她不敢冒犯九泉下的曹公。
乾隆哂道:“你最愛看風月故事,這書應該不甚對你脾胃。”
明擺着拿她秋狝途中偷讀《姑妄言》說嘴。
郁宛微微臉紅,她才沒那麽下流呢,“臣妾可不獨關心男歡女愛,裏頭描摹的各種吃食,形形色色,才更叫臣妾傾心。”
譬如茄鲞就是一件。
乾隆睨着她,“那金瓶梅又教了你什麽?”
這個都被他發現了?郁宛又驚又氣,難不成皇帝竟在自己身邊安插了耳目,是誰,新燕春泥還是小桂子?明明這書她只藏在枕下,連慶嫔都沒告訴呢。
她又哪曉得皇帝有獨門秘訣,總算她應變得快,趕緊搜羅記憶:“妾正想跟您說呢,那宋惠蓮能用一根柴禾将整豬頭炖得爛熟,究竟怎麽辦到的?”
她看禦膳房的柴炭都跟不要錢似的,斷斷做不到如此。
乾隆道:“等去了南苑,你自個兒可以試試。”
原來還有手工實踐活動,郁宛歡天喜地答應,可随即反應過來,萬歲爺的意思莫非要她洗手作羹湯?
她難以置信地看着身側,“您沒帶廚子?”
“沒有。”乾隆樂得吓一吓她,“朕的愛妃博覽群書,難道燒幾個菜都不會?”
郁宛會當然是會的,只是牧民生活簡單,也沒哪個挖空心思鑽研美食,她連醬料都辨不出幾樣。
反正只要皇帝敢吃,她當然無所謂啦。
吃不死人就好。
乾隆:……
感覺自個兒給自個兒挖了個大坑。
等進了南苑,乾隆先帶她去看麋鹿,正是五阿哥獵回的那頭。
這只雖混雜在它的親戚裏,卻極容易辨識,不但毛色鮮亮,鹿角也格外峭拔瑰麗。怪不得那麽多畫師喜歡拿麋鹿作畫呢,見不到活的,憑想象也得描摹出來。
負責維護南苑的稱海戶,平時自耕自種,兼看守苑內牲畜,與尋常村民無異,等到禦駕親臨才來侍奉。
負責接待他們的便是一面目憨厚老實的中年男人,應該是才種了菜出來,衣擺上還沾着些泥漿。
郁宛見麋鹿腿上的瘡痂已漸漸剝落痊愈,叫聲也比在木蘭時更洪健有力,料想這人照顧得不錯,便嘉獎道:“辛苦你了。”
讓春泥從荷包翻出一枚銀髁子給他。皇帝是不會親自跟升鬥小民交涉的,由她出面正好。
那人忙道謝不疊,他飽經世情,怎會瞧不出眼前小太監乃女扮男裝,就不知是哪個頑皮的嫔妃還是公主——瞧皇帝待她模樣,總歸是很受寵的不錯了。
郁宛又有點蠢蠢欲動,“這麋鹿平常都吃什麽?我能否親自飼喂?”
再趁機摸摸就更妙了。
海戶看向四周,青草已消耗得很差不多了,那幹草卻是不愛吃的,等會兒麋鹿不領情,只怕這位嬌客臉上無光。
遂靈機一動,從菜圃裏拔了一把粉瑩瑩脆生生的水蘿蔔,鮮嫩又可口,人愛吃,畜生想必也喜歡這個味道。
郁宛接過來,見那蘿蔔個頭特大,一口怕是塞不下,怕待會兒喂出毛病,幹脆先掰成兩截,免得噎着。
哪知滑溜溜的不好使勁,她身上又沒帶匕首,只能向萬歲爺投去求助的目光——這會兒她早已忘了兩人身份,反正她從前都這麽跟她爹撒嬌的。
舉手之勞,乾隆當然沒法拒絕,否則他那八石弓的力氣難道是擺設?
遂擡袖接過,兩邊反着用力一旋,蘿蔔便從中間劈開,連汁水都沒噴濺半點。
郁宛心悅誠服,“您真厲害。”
海戶看在眼裏,就覺得這位當是個公主無疑了。
以前也沒見皇帝對哪位嫔妃這般耐心的,完全是老父親對女兒,極盡包容體貼——家裏有個不省心的孩子,難怪萬歲爺都笑不出呢。
作者有話說:
今天有點累,先碼這麽些,下午六七點再來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