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茄鲞

乾隆見她醒了, 方才娓娓将适才之事告知,并着重強調是怕她夜裏睡得不舒坦才搬來行宮,可不是他自私自利貪圖享受。

郁宛倒是沒在意, 兀自呆呆的,“我怎麽一點感覺都沒有?”

當然是因為趴在朕身上太舒坦。乾隆輕哼一聲, “誰叫你睡得像木頭。”

本來想說像死豬的, 斟酌了下,到底不夠文明。

郁宛因着半寐半醒, 精神不夠集中, 好半晌才道:“這麽說, 您當真不會仙法?”

言語裏頗失望似的。

乾隆忽然有點惱火,莫非他一個人間的帝王還比不過那些虛構的神怪?

驀地挺身而起, 将她壓倒在十丈軟紅上。

郁宛驚呼,“您又作甚?”

乾隆森森磨牙, 俊美面容殺氣騰騰, “自然是學孫大聖降妖除魔。”

之後便是慣例的妖精打架,叫郁宛懊悔不疊,早知道就不發颠說什麽志怪故事了——不過乾隆爺可能早就陽峰挺立欲-火中燒,故意找個由頭來睡她罷了,呵,男人。

好在郁宛前半夜補了足夠的覺,次日醒來也沒覺得十分困頓,可惜的是天色似乎不太對, 怕會下雨不敢騎馬跑太遠, 只能淺淺在行宮裏外溜達。

郁宛覺着沒意思, 幹脆去看海戶兩口子種菜, 又有些心癢難耐想去幫把手。

乾隆陰魂不散地在她身後道:“你就別添亂了, 你哪懂種地?”

至少比你懂。郁宛不服氣,還非得試試。

婦人和那莊稼漢沒奈何,只得指了塊空地給她,又分了她些菜苗,随便她胡鬧去——好在李玉公公說了一切損失由他承擔,不然看着怪心疼的。

郁宛興致勃勃卷起褲腿,秋狝歸來,只有兩截長腿還是白生生的,發着光一般。

乾隆不知怎的就想起昨兒吃的水蘿蔔,咽了口唾沫走上前去,“怎麽種的,也教教朕。”

郁宛便指點他該怎麽挖土,怎麽刨坑,挖出一個拳頭大小的坑後把菜苗放進去,淺淺覆上一層土,再澆些水就行了——正經該撒糞肥的,但是她自己都受不了那氣味,更別說皇帝了。

好在前幾天剛下過一陣豪雨,土質濕潤松軟,并不怎麽費力氣。

只是皇帝拿鋤頭的姿勢有些怪模怪樣,不像種菜,倒像埋屍。

郁宛總算找着嘲笑他的空檔,“您怎麽這樣笨?鋤頭不是這般握的。”

捏慣了毛筆和印鑒的人,一時還真有點不太适應。

乾隆輕輕挑眉,他應該指責這女子無禮的,不過看她這樣認真教他做事,反倒不忍苛責。

郁宛正在那裏侃侃而談,乾隆不知何時卻來到她身後,從腋下穿過她的腰道:“這下對麽?”

雖然他的手還握着鋤頭,郁宛總覺得有些怪怪的,兩人的站位讓她想到一些不可描述的詞彙,老驢拉磨,還是老漢推車?

都怪慶嫔借的那些書,害她越來越不正經了。

郁宛趕緊朝前兩步,把發滿青嫩小苗的竹筐一股腦塞到他懷裏,“您自己來吧,我有些累了。”

逃也似的回屋梳洗去。

乾隆:……

最後當然辛苦了李玉和王進保等人,萬歲爺挑起的麻煩,最後卻得他們收拾爛攤子,當奴才真不是人幹的活。

幸而午後天便放晴了,乾隆乘興帶着郁宛騎馬出游,南苑雖不及木蘭那般廣袤遼闊,可總有幾處景致與別方不同。

郁宛知道,皇帝名為攜她游玩,其實更多為自己散心——她猜想乾隆一定跟那拉氏吵架了,雖不知因何緣故,想來總逃不脫十三阿哥的事。

于乾隆而言,是覺得那拉氏不夠體貼,屢屢挑戰他天子的權威,還無視他身為人父的傷懷,可那拉氏卻覺得乾隆剛愎自用,只會用宗廟戒條來規範她,枉顧她作為一個妻子和母親的情緒。

這便是溝通不良。

論理,郁宛是該勸勸的,做一個賢惠本分的小妾,主母跟主君感情和睦,她的日子才會過得舒服。

可郁宛實在不知該說什麽,她區區一個貴人,去摻和帝後的家事是不是太逾矩了些?純貴妃都不敢說這話。縱使她勸着乾隆多去看望皇後,乾隆若是聽了,那拉氏只怕還覺得顏面受損,她堂堂一個皇後得依靠貴人的施舍。

乾隆若是不聽,那拉氏更加面上無光。

而乾隆也不需要他的妻妾們多事,只要乖巧柔順,偶爾能給他逗逗樂子解解悶就夠了,做的越多越是錯。

最終郁宛也只能沉默以對,放開心胸陪乾隆出游,各人自掃門前雪,她還是及時行樂罷。

中途乾隆還提出要跟她賽馬,郁宛登時想起伊常在那回,全是憑着爆種加好運才勉強取勝。何況男子跟女子終究體力懸殊,即便乾隆未盡全力,她也未必勝得過。

就連打平手都不太可能。

乾隆無奈,“那朕讓你五裏地?”

郁宛想了想,這還差不多,不過若是不限時間,這點差距也近乎沒有,便道:“那就以一炷香為限,誰先到達那片白桦林,誰就是贏家,您覺得如何?”

指着遠處郁郁蒼蒼的林蔭。

乾隆笑着讓李玉取來兩枚金髁子下注。

結果當然是郁宛贏了,她抵達終點老半天,才見皇帝慢悠悠地牽馬過來。

郁宛贏了兩枚金錠,心裏可半分喜悅也沒有,她當然看得出乾隆放水——這并非說他一個封建君主多麽善良,只是單純的男本位思想,不屑與女子相争罷了。

郁宛無語道:“您不用刻意逗我玩的。”

乾隆嘆息,“朕只是想你多笑一笑。”

他已經很少見到明朗純粹的笑容了,那拉氏只在成婚的時候有過笑靥如花的時光,之後便分外嚴肅,哪怕床笫間也跟個十殿閻羅似的,一板一眼;令妃倒是溫柔善睐,不過乾隆總覺得看久了有些程式化——她對誰都一樣親切,以前孝賢在時,魏佳氏反而比現在活潑得多。

郁宛心說還不是你自己作的,到處流連,還怪人家對你用情不專,天底下哪有這樣不公平的交易,當皇帝的是不是都太貪心了點?

然後就見乾隆居高臨下瞪着她。

郁宛忙扯了扯唇角:“書上說笑多了容易生皺紋,我才不敢笑的,倒是萬歲您別成日板着個臉,怪吓人的。”

乾隆哼聲,“你倒不怕朕長皺紋?”

郁宛巧舌如簧,“那怎麽能一樣?皺紋對女人來說是衰老的印記,對男人卻是成熟的勳章,您盡管多笑笑,多幾條皺紋才更顯滄桑魅力呢。”

乾隆:……

明明是狡辯,居然還挺中聽。這個多貴人谄媚起來,怕是連李玉也得甘拜下風。

心情莫名好過多了。

在南苑的幾天,郁宛真正做到了與皇帝朝夕相伴,以致于她看李玉臉上都有些微醋——這位忠懇的禦前總管,從潛邸起便服侍帝王,至今已有好幾十年,怎料還是叫後浪給比過去了呢?

郁宛只能感慨,李玉公公可惜沒生在泰國,不然去做個手術,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除了不能生孩子,他才是最适合乾隆的人嘛,脾氣性情了若指掌——反正乾隆爺也不缺孩子,膝下成人沒成人的都夠多了。

臨走前,郁宛特意去向海戶問了土醬的秘方,兩口子倒是不吝賜教,還送了幾罐讓她帶去分給宮中旁人,若吃着好,往後讓禦膳房前來購買,也是樁進項。

郁宛道了謝,笑盈盈向馬車邊等候的乾隆炫耀,等上了車,還不忘恭維東道主,“多虧萬歲爺的面子,臣妾這趟玩得十分愉快。”

還大着膽子在他臉頰上啵了一口——比起做衣做鞋,一個廉價的吻無疑是惠而不費的事。

因她尚未放下簾栊,海戶擡頭時偶爾瞧見,驚得筐裏青菜都掉在地上,吃吃道:“這……”

他內人沒好氣地将蘿蔔拾起,“有什麽好驚訝的,我早看出那小太監是女子。”

可他本來以為來者是萬歲爺的掌珠呢。海戶揉着眼睛,仍有些難以置信。

宮裏幾時多了個這麽漂亮又得皇帝萬般嬌寵的娘娘,別是仙女下凡罷?

內人嗤道:“所以說你是個傻子。”

哪有當爹的會跟閨女這般親近,半點不避嫌,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那可是個老大的閨女。她看着那小太監的胸脯子,都覺得自慚形穢呢。

郁宛剛回永和宮,就見小桂子興沖沖地捧着一個腌菜壇子來向她獻寶。

原是她交代的茄鲞已經做好了。

乾隆也正好奇,便叫打開來瞧瞧。

等頂上那層油布掀起,郁宛親自用銀湯匙盛了一小碗,日光下看時,果然新筍、蘑菇,香菌、腐幹、各色幹果子應有盡有,裹着一層稠厚糟油,堪稱幹貨版的佛跳牆。

小桂子送的還是加雞瓜拌炒過的版本,連壇身都是溫熱的。

郁宛不敢先用,而是奉給皇帝,“您且嘗嘗。”

正經該叫個人來試菜的,橫豎乾隆爺這條舌頭號稱經歷人間百味,想來他老人家的品評應該不差。

乾隆皺眉,“香是香,就是沒嘗出茄子味。”

郁宛撫掌,“這就對了!”

書裏劉姥姥也說盡是肉味,連茄子模樣都瞧不大出來,可見正宗就該這等做法——本來茄子在這道美食裏的分量也不重,大半都被配菜和雞油雞丁占去了。

乾隆道:“那為何不叫雞鲞或者八珍鲞?”

郁宛:……

想不到萬歲爺也這般較真,她以為只有後世的杠精會問這種話。

老婆餅裏沒老婆,夫妻肺片沒夫妻,魚香肉絲沒有魚,這些不都是常識麽?茄鲞裏好歹還摻了點茄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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