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自由
這晚乾隆過來時, 便笑着問郁宛掃榻迎客的感想。
皇帝爺雖不太理會後宮俗務,然遷宮這種大事吳書來總得向上頭知會一聲——得知是皇太後讓蘭貴人住到永和宮的,他着實捏了把汗, 心想當初讓多貴人獨居一宮是萬歲爺的意思,怎麽轉臉就變天了?還是母子間起了罅隙?
乾隆本以為郁宛不會樂意将宮殿分給別人, 打量着若她來向自己告狀, 自己便設法讓皇額娘收回成命,怎料如今瞧着, 這丫頭的态度還挺好?
郁宛笑眯眯地道:“蘭貴人性情不錯, 與臣妾也很投緣, 臣妾喜歡她。”
聽聲音也聽不出勉強之意,乾隆只能歸結為他的多貴人寬容大度, 但更因此起了點惡作劇的心思,作勢欲行, “難為你肯體諒, 那朕現在就去看看蘭貴人?”
郁宛立刻緊緊抓着他衣袖,可憐兮兮望着他道:“萬歲爺,您好歹隔幾天再去。”
要是小鈕祜祿氏搬來的頭天皇帝就冷落她,那她可成什麽人了?舒妃忻嫔一定會笑掉大牙。
就算要當盤涼透了的菜,好歹等她上了桌再說吧。
乾隆要的這種效果,親狎地捏了捏她鼻梁骨,“就知道你是個小醋包。”
郁宛:……
醋包就醋包吧,反正皇帝爺看過她多少糗事, 她在乾隆心中的形象早就偉岸不起來了。
看着東配殿那頭滅了燈, 鈕祜祿氏便叫人打水洗漱, 她也打算歇息了。
侍女一面為她按摩腳背——滿人不興纏足, 不過小鈕祜祿氏幼時養在一個得寵的姨娘膝下, 那個姨娘是從勾欄子出來的,教她男子都喜歡弱柳扶風之态,她已經生得這般平庸,再無一雙玉足,哪有郎君瞧得上?便偷偷給她腳背纏上布條,穿緊窄些的繡鞋,好在後來阿瑪發覺及時給她放了腳,那姨娘也因此失寵被趕出家門,可已經變形的趾骨是回不來了。
到現在多走幾步路都覺得足弓酸痛,小鈕祜祿氏至今都不明白那個姨娘是有意害她還是真為了她好,不過她永遠記得姨娘的模樣,細窄如核桃的面龐,描得如柳葉一般的淡眉,看人的時候永遠斜睨着——她們說這叫風情。
小鈕祜祿氏就模仿不出來,哪怕對着她至親至愛的表哥,她更多也總是木着臉,間或短暫的一笑,哪怕她并沒聽懂那笑話是什麽意思,她也知趣地捧場。
就算如此,表哥還是棄她而去。似乎這世上的女子無論風情或者木讷都一樣,都免不了被男人抛棄的下場。
後來太後要她進宮,她照做了,好歹宮裏是個安靜的地方,她可以獨自生活,不必為得寵失寵而煩憂。
侍女絮絮道:“小主方才為何不去給皇上奉杯茶呢?您初來乍到,禮數周到些也是應該的。”
倒不一定非得搶多貴人的恩寵,只是難得跟皇帝見上一面,說說話、得些垂憐也是好的。
鈕祜祿氏靜靜道:“萬歲來此是為了看望多貴人,我貿貿然插一杠子算怎麽回事?沒的惹人嫌惡。行了,既來之則安之,咱們顧好自己就夠了。”
次日送皇帝離朝,郁宛正準備照常回屋補眠,就看到蘭貴人衣着整齊地過來了,領口佩着龍華、頭上戴着絹花,俨然是到皇後宮中請安的規矩。
郁宛吃了一驚,這姑娘是把她當永和宮主位了?
哪知鈕祜祿氏卻說她以前在慶嫔宮裏也是這麽幹的,雖然慶嫔一開始是為了磋磨伊常在才叫她們陪着請安,其實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過鈕祜祿氏從來不敢怠慢,她習慣五更起身,洗漱更衣,再去慶嫔宮裏服侍用膳,偶爾陪着說兩句話,再回自己屋裏去。
郁宛:……姑娘,好毅力。
連忙解釋她這裏用不着如此麻煩,随性自在些便好。何況郁宛與她同為貴人,鈕祜祿氏每行一次禮自己都得還個平禮,想想也太費事了些。
鈕祜祿氏從善如流,“也好,那我來給姐姐梳頭吧。”
大約她以為郁宛送走皇帝就不會再睡了。
郁宛不便當着外人暴露懶蟲身份,只能由她,遂乖乖坐到鏡前。
鈕祜祿氏的手指輕柔地從她頭皮上拂過,“姐姐以前不用桂花油麽?我看那瓶子封口還是好的。”
又耐心介紹了一番桂花油的好處,可使烏發香澤細膩雲雲。
郁宛感覺自己遇到了理發店的Tony老師,她一向不擅長抵抗此類營銷,只能含含糊糊道:“……也行,那就試試吧。”
鈕祜祿氏便倒了一大把在手心裏,沿着她每一根發絲徐徐抹去,到最後給她梳了個滿族常見的繁複發髻,勒得頭皮寸寸緊繃,“姐姐照照鏡子,可還滿意?”
郁宛望着模糊不清的銅鏡,“……滿意。”
鈕祜祿氏眉眼彎彎,仿佛很開心受到誇獎。
等她走時太陽已經照到房梁上了,郁宛睡意全無,趕緊讓春泥打盆熱水來給她洗頭。
她感覺自己快被腌入味了,那桂花油香是香,就是太過濃郁,滑膩膩的,聞久了有點犯惡心。
奈何鈕祜祿氏太過熱情,叫她不忍拒絕人家好意。
新燕笑道:“這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太後娘娘的母家怎麽養出這麽個人來?”
郁宛有氣無力地道:“以後她要是再來,就說我還在歇息,請她自便罷。”
這姑娘心眼實在,不過情商似乎有些偏低,還不太會看眼色——怪不得頂着太後侄女的名頭還能被欺負呢。
幸好遇上的是自己,頂多背後吐槽兩句,若到了忻嫔或者舒妃宮裏,只怕夠她受的。
等皇帝再來,郁宛便對他說了這件趣事,乾隆不信邪,“怎麽可能?”
有點疑心多貴人是否争風吃醋,居然也玩起挑撥離間這一套。
郁宛大呼冤枉,“臣妾所言句句屬實,不信,您自個兒試試就知道。”
乾隆從她的心聲裏聽出她沒有撒謊,但依舊覺得太後母家調理出的人不會如此颟顸,遂幹脆掉頭去了西配殿。
一頓飯畢,萬歲爺就被折服了。
他再想不到天底下會有這麽聽不懂話的人,他讓鈕祜祿氏自在些,鈕祜祿氏卻堅持站着布菜,非等他吃完自己才肯動筷,一雙眼睛卻牢牢盯着他,片刻不落;喝茶也是,皇帝動嘴她才敢動嘴,杯蓋一離了唇,她立馬就恭恭敬敬将茶盅放下了。
乾隆覺得上朝都沒這般累過,本來還想留下歇息一晚的,這會兒也沒了心情。
不知是否他的錯覺,他出門時鈕祜祿氏看起來倒挺高興,連聲調都變得輕快了些。
之後便再不去西配殿。
倒是郁宛有點同情蘭貴人,時不時将她叫來一同用膳,勉強也算是面了聖,因着有李玉執巾栉,蘭貴人無須親自動手,倒是省了事。
不過她仍不敢同桌而食,哪怕強行要她入座,她也低眉順眼,只敢夾眼前碗碟裏的菜肴,等于吃着白飯。郁宛看得累心,幹脆給她另外置了個小茶幾,同樣的菜色每樣盛些過去,這下蘭貴人倒是能光盤了。
要是乾隆不在,兩人一起用膳,蘭貴人看起來就輕松得多,還會趁機給郁宛講幾個冷笑話——都是從家中聽來的,她自己并不知好不好笑,不過看郁宛的反應很滿意。
其實郁宛沒覺得比小桂子的笑話強到哪兒去,不過鈕祜祿氏慣常木着臉,這麽一本正經地講出來有種詭異的反差萌——不在于笑話本身,而是鈕祜祿氏的表情實在有意思。
郁宛也模糊覺得鈕祜祿氏在有意讨好她,對她仿佛比乾隆爺更熱情些,為什麽呢?不會有蕾絲邊方面的傾向罷?郁宛頓時悚然。
還是新燕幫她解了困惑,“蘭貴人也不過想求個安身立命的所在罷了。”
宮裏嫔妃多,皇帝卻只得一個,哪能保證雨露都沾到?那些不得勢的,除了仰仗皇帝庇護,便只能寄望于寵妃的庇護。
前朝那些答應官女子不也不一樣麽,哪怕一年到頭都面聖不到幾回,卻還是盼着能分進個高位嫔妃的宮裏,總比住在養心殿後頭的庑房強多了,至少份例有人照應,還不必受那些老太監的勒索磋磨。
郁宛聽得啼笑皆非,她一直以為自己是抱人大腿的那個,原來如今也成了被人抱着的金大腿?
也罷,只要蘭貴人不惹是生非,她倒也不介意蘭貴人沾沾她的光——周全這位,也是周全太後娘娘的面子。
郁宛還是挺願意把好感度刷上去的,至少不能成為皇太後唯一的眼中釘。
許是看到郁宛的表現,雖然敬事房的記檔上依舊沒蘭貴人的名字,不過皇太後的心情松快不少。她知道侄女的相貌不夠出挑,難以迷住男人,不過這麽天長日久的相處着,皇帝總會發現侄女的好處,多貴人越是輕狂浮浪,愈顯得鈕祜祿氏端莊凝重——這才是為人妻妾的表率呢。
皇太後欣慰之下,便賜給永和宮兩把玉如意,其中一把自然是給多貴人的。
郁宛跟鈕祜祿氏一齊到慈寧宮謝恩,鈕祜祿氏又勉勵了些套話,大有讓她們效仿娥皇女英的意思,郁宛聽得炯炯有神。
鈕祜祿氏則面色如常,她在姑母面前也常常是一副放空态度,不過太後就愛她呆,沉默是金,那些話多的怕是八哥成精呢。
日子這麽平靜過下來,郁宛也習慣宮裏有鈕祜祿氏這麽個食客,反正太後娘娘的話聽聽就算了,鈕祜祿氏自己都不着急争寵,郁宛更懶得費心。
倒是春泥悄悄跟她說,最近瑞常在的侍女找了她好幾次,還偷偷送她自制的香囊,說是能防蚊蟲,怎料打開一瞧,裏頭卻塞着好大一枚銀子!
郁宛皺眉,“她為什麽來賄賂你?”
春泥抿唇,“聽彩雲的意思,似乎瑞常在也想搬來咱們宮裏。”
原來當初一同進宮的幾個新人,就只有瑞常在索綽羅氏還留在啓祥宮,起先她覺得是件好事,至少慶嫔有寵,性子勉強也還過得去,可眼瞅着半年來皇帝往啓祥宮去得越來越少,大半都宿在永和宮中,瑞常在不禁着了急,迫不及待想跳出天坑。
她倒是不知道蘭貴人得沒得寵,常在也看不了敬事房記檔,不過眼瞅着最近蘭貴人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太後又賜下賞賜,她就覺得這一定是多貴人把鈕祜祿氏給引薦禦前了。
于是也想來分一杯羹——她比蘭貴人年輕漂亮,更具姿色,倘若跟多貴人聯手,不更能将皇帝的心牢牢抓住嗎?
郁宛:……
這都什麽人呀,還玩合縱連橫那一套,乾隆是塊唐僧肉嗎?
不管瑞常在是否真如自個兒吹噓的那麽有本事,郁宛都不打算再招個人來,有一個室友就夠受了,再說也沒多的地方住——除非擠着。可蘭貴人跟瑞常在關系不好,讓她倆住一塊恐怕矛盾重重,太後那邊也不樂意,若是叫瑞常在跟自己住罷,那就只好住後頭梢間了,她爹禮部尚書真能同意嗎?
這姑娘如此野心勃勃,郁宛也怕她某日來個毛遂自薦鑽到皇帝床上去,一醒來就看到張大臉,自己一定會吓得做噩夢的。
于是讓春泥将那枚銀錠退回去,并委婉地回絕瑞常在的請求,拿人手短,不該沾的是非她是半點不想沾染。
得到永和宮回話,瑞常在氣得當時就摔了茶碗,“好個多貴人,竟半點都不肯賞臉!”
侍女彩雲道:“多貴人說是不敢得罪慶嫔娘娘,怕傷了和氣,到底小主是慶嫔宮裏的人。”
瑞常在冷笑,擺明了不信這種借口。多貴人如今的盛寵比慶嫔只多不少,她會怕慶嫔?何況她瞅着郁宛跟慶嫔和睦得很,過生日慶嫔還特意送了壽禮過去,只是要個人而已,難道慶嫔會不答應?
歸根究底是怕自己搶了恩寵罷!這蒙古女子裝得大大咧咧,好似多麽心胸豁達,一有事相求便唯恐避之不及,當真半點不肯上當。
彩雲婉轉道:“奴婢瞧着蘭貴人跟多貴人相處得挺好的。”
意思主子該從自己身上找找毛病。
瑞常在卻半點聽不出來,兀自哂道:“那自然,蘭貴人長得跟牛糞似的,可不就愈發襯得她這朵鮮花嬌豔無比?蘭貴人又是太後親眷,哄着她也是哄着慈寧宮,一舉兩得,博爾濟吉特氏可不是把便宜都占盡了!”
誰說只有京城人才懂得趨炎附勢,這蒙古貴人的心計半點不差,難怪才來半年就已在宮中站穩腳跟。她若一直這麽霸着皇帝不放,還有自個兒的出頭之日麽?
瑞常在滿腔憂懑,一夜竟不曾睡好。
光陰荏苒,轉眼進了三月,乾隆循例要詣訪帝陵——主要也就是清東、西二陵,東陵葬着世祖順治爺和聖祖康熙爺,西陵則葬着先帝雍正爺。
乾隆不但對活人盡孝,對死人也異常盡心,每年或者隔年都得前往祭祀參拜,好叫祖先們看看他這位當朝天子是如何風光得意,沒有辜負大清百年餘蔭。
兒孫們自然也該和他體同一心,故而此次随行多為有孩子的嫔妃及各自公主阿哥們,郁宛位份既低,又不曾生育過,自當安心留在宮中。
乾隆辭行時還着實安慰了她兩句,“你也不必失望,以後總是有機會的。”
又感嘆道:“這一去數日不得見,朕恐怕孤枕難眠。”
多貴人的妩媚多情,總歸是叫他十分留戀,但既是祭拜祖宗們的亡靈,總歸得沐浴淨身——這麽看,多貴人不去也好,否則很難保持全身心的潔淨。
他說這句話,自然是希望郁宛有所表示。
郁宛也很配合地紅了眼眶,“您路上保重,千萬注意身子,無須擔憂臣妾寂寞。衾寒枕冷時,臣妾自會到寶華殿燒香祝禱,以慰相思。”
心裏其實巴不得他快走,天知道伺候皇帝有多累的,以前他曾連着七日來她宮裏,那一陣她幾乎下不來床——還好彼時蘭貴人沒搬過來,否則一定得關心地問她是不是生病了,叫她怎麽答?
乾隆明知她口不應心,但聽了這番心裏話也沒什麽不高興,在他看來分明是打情罵俏——到他這個年歲還能有這種體力,不是誇贊是什麽?
遂溫柔地拍了拍郁宛肩膀,“你也好生休養,等回來朕再細細犒勞你。”
着意咬重在最後三個字音上,顯然意義絕不單純。
郁宛應景地紅了臉,再次慶幸自己沒跟去,祖宗們要是聽見乾隆跟她開黃腔,一定會捶胸頓足痛罵逆子,再把她拖進阿鼻地獄施以十二道酷刑的。
乾隆剛走,郁宛就吩咐新燕去請蘭貴人過來,她要好好開個轟趴,享受富婆的快樂。烤肉、鮮花跟美酒,一個都不能少。
作者有話說:
明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