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歸來

郁宛聽杜太醫絮絮叨叨說了半日, 模糊才算聽懂了些,這所謂的春廯仿佛就是過敏?小鈕祜祿氏因為誤打誤撞接觸到了過敏原,症狀才變得這樣厲害?

她忙問蘭貴人, “原來你碰不得桃花?”

小鈕祜祿氏點頭,從小她就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 一切與桃花有關的東西都嚴防杜絕, 連桃花姬她都不敢嘗呢。

郁宛:……桃花姬裏頭好像并沒桃花來着,那玩意就是阿膠糕吧?

不過眼下也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 看樣子小鈕祜祿氏是對花粉過敏, 可永和宮內并未種植桃樹, 這陣子也沒見她往別處走動,怎麽沾上的?

杜太醫輕聲提醒, “若是摻雜在胭脂水粉裏,或許神不知鬼不覺。”

一語提醒了小鈕祜祿氏, 最近她常在搽一種胭脂, 因着臉上發了那些紅疙瘩,愈發想着用胭脂膏子遮蓋,怎料弄巧成拙,愈演愈烈。

忙讓侍女從妝奁中取來,杜太醫接過嗅了嗅,“确實加了花粉無疑,只不知這盒胭脂乃何人所贈?”

小鈕祜祿氏跟侍女面面相觑,遷宮的時候好幾處都送了賀禮來, 如眉黛唇脂鉛粉鉛黃之類更是數不數勝——化妝品是最便宜實惠的東西, 不比頭面首飾古玩字畫之類送得心疼。

大半也都是買辦從外頭買來, 樣子既差不多, 又沒記檔, 她哪分得清某一盒的主人是誰?看着款式新鮮就用了。

郁宛暗道這姑娘也是心大,換了她是不敢随便用別人的東西,尤其上臉的更得慎之又慎。

她便換了種問法,“誰人知曉你有這個毛病?”

小鈕祜祿氏慚愧地撓了撓頭,“都知道啊。”

當初進宮的幾個人皆住一起,飲食起居又避不開,有心人一打聽就出來了——且慈寧宮太後娘娘也有輕微的桃花不服之症,故每逢春日常閉門不出,姑侄血脈類似,也很容易聯想到。

郁宛:……

她就完全不知道,看來她這個人還是太馬虎了。

舒妃聽畢,臉上流露出幾乎興高采烈的神色,“這麽說來,當初和你同住的幾個都有嫌疑,伊常在、郭常在、瑞常在,還有如今的多貴人。”

郁宛辯道:“舒妃娘娘,嫔妾并不知情。”

她要是曉得蘭貴人對桃花過敏,還能放着不管嗎?

舒妃撇了撇嬌豔紅唇,“大理寺的犯人也沒幾個肯承認自己犯過重罪的,行了,是與不是等本宮查實之後自會分曉,來人——”

便要請心腹去捜撿鹹福宮(伊常在)、景陽宮(郭常在)、啓祥宮(瑞常在)及郁宛所在的永和宮這幾處。

郁宛沒想到舒妃這麽雷厲風行,“娘娘,不如等臣妾自行搜查之後再來禀報。”

真要是讓舒妃的人進了寝殿,往後她還怎麽擡得起頭——再說,誰知道舒妃會否趁機陷害?郁宛不懷疑她的智商,但很懷疑這位娘娘的人品。

舒妃眼睛滴溜溜一轉,“誰知道多貴人是否賊喊捉賊?為了避嫌,自是由本宮動手更加合适。”

郁宛驀地領悟出她打的是什麽主意,原來舒妃不但想往自個兒身上潑髒水,更要樹立威信,等皇帝和太後詣陵回來,舒妃必會拿這件事去邀功,告訴太後是她抓住了兇手,保護了蘭貴人——基于此目的,她自然巴不得鬧越大越好。

慶嫔亦敏感地覺出話頭不對,“舒妃娘娘,搜宮可是大事,最少也得請皇後懿旨。娘娘既不曾協理六宮,貿然行事,就不怕皇後怪罪麽?”

舒妃嘴硬道:“事急從權,想必皇後亦能體諒。”

在場人各懷心事,有看熱鬧的,可也有生怕波及自身的——那桃花是多麽常見的東西,誰能保證丁點沒有?

伊常在眼看郁宛吃癟,恨不得舉雙手支持,身側穎嫔卻輕輕踢了她一腳,厲聲道:“你給我安生些!”

這個蠢貨,要搜宮自然是一起搜的,現如今她倆又住一處,豈能逃得過去?

穎嫔倒不是怕搜出賊贓,本來她行的端做得正,只是憑什麽任由舒妃作威作福?舒妃也不過比她高了寥寥一階,架子卻比貴妃還拿得大,難道在座的都是奴才嗎?

穎嫔看在眼中,簡直怒火中燒。

郁宛沒有錯過任何一個人的反應,幾個嫌疑人裏頭,郭常在尚在禁足,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伊常在雖然糊塗,可想來也不會這般肆意妄為,她要害自己直接害就是了,幹嘛還拉上蘭貴人?

到底是誰跟小鈕祜祿氏矛盾重重呢?

郁宛的目光落在最角落的一襲青碧身影上,她悄悄拉過慶嫔,附耳說了幾句。

慶嫔先是驚疑,随即露出釋然的笑容,“原來是這樣,那可就好辦了。”

她立即請旨,“舒妃娘娘,請容嫔妾自證清白。”

搜別人的宮得經由皇後準許,搜自己就無妨了。

舒妃雖不知她為何主動跳進這攤渾水裏,卻樂得拉扯一個是一個,遂點頭首肯。

慶嫔便輕飄飄望着白了臉的索綽羅氏,“瑞常在,你是自己交代呢,還是等人贓俱獲後再押進慎刑司去?”

瑞常在正攥着的那塊手絹倏然扯成兩截,心神不定地跌坐下去,“我、我……”

“原來是你?”小鈕祜祿氏驚訝莫定,她知曉自己跟索綽羅氏以前有些龃龉,一個背靠太後,一個背靠禮部尚書,誰都不肯相讓。可也終究不過是些雞毛蒜皮小事,做什麽非得毀她的容?

索綽羅氏掩面痛哭,這才抽抽噎噎禀明始末。卻原來她也沒打算将事情鬧大,送出那盒加了桃花的胭脂,只是想讓小鈕祜祿氏生場病,最好能以時疫之名遷出永和宮去,這樣子她才能換得跟多貴人同住的機會。

索綽羅氏楚楚可憐望着郁宛,“嫔妾是想沾點貴人姐姐的福澤,好多一絲面聖的機會,可嫔妾真的沒有害人之心。”

郁宛冷笑,“說得好聽,你害蘭貴人損了容貌,難道本宮不會受到牽連?或許你所求正是如此,若真許你搬過來,只怕你又會故技重施,讓本宮落得跟蘭貴人一般下場,你好獨占皇恩,是不是?”

索綽羅氏無言以對,她确實這麽想的,只是沒想到計劃的第一步還沒完成就被查出來了,早知如此,她不該讓彩雲去賄賂春泥,白白打草驚蛇。

郁宛也想到先前讓春泥回絕彩雲的那番話,心想古人說得果然不錯,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這索綽羅氏還是禮部尚書之家出來的,居然徒有其表,可見單純的禮儀教化并不能使人向善。

慶嫔松了口氣,“舒妃娘娘,如今罪證确鑿,此事也能掀篇了吧?”

便要着人将瑞常在送去慎刑司。

舒妃卻淡淡道:“慢着,這瑞常在是妹妹你宮中出來的,難道慶嫔不該負起責任來麽?還有多貴人,蘭貴人與你同住一宮,你本該及時發現,怎料你疏忽大意,以致蘭貴人受盡迫害,險些面目潰爛,難道輕飄飄一句不仔細就能置身事外?”

郁宛:……過分了啊,她跟小鈕祜祿氏只是室友,又非親爹媽,難道還得時時刻刻寸步不離?

慶嫔強壓着怒火,“那娘娘的意思又當如何?”

舒妃莞爾,“兩位妹妹身嬌體弱,就不委屈你們去住慎刑司了,只是怎麽也得禁足幾日,待陛下回來再行處置,你說是不是?”

慶嫔面容鐵青,固然沒看好瑞常在是她責任,可誰知道這個索綽羅氏如斯刁鑽古怪?

禁足不算什麽,可舒妃這話擺明了是要連坐,難道等着帝後回來她再繼續潑髒水麽?

二人皆如吞了只蒼蠅,想吐吐不出,想咽咽不下。蘭貴人倒是想開口分辯,可在舒妃嚴厲的一瞥後,情不自禁打起了哆嗦。

氣氛正僵持時,外頭太監大聲唱喏,“貴太妃娘娘駕到。”

衆人皆是一怔,壽康宮那幫太妃太嫔向來不問世事,怎麽忽然有閑工夫出來?

這位裕貴太妃耿氏正是和親王生母,太後之下第一人,先帝爺在後宮位份上一向吝啬,得嫔位者都寥寥無幾,耿氏卻在先帝生前便已升至妃位,可想而知是頗有榮寵跟手腕的,她跟鈕祜祿太後的交情也很不錯,故而乾隆甫一登基便尊其為皇考裕貴妃。

在這樣一位大人物跟前,哪怕舒妃也不得不跟着行禮,“臣妾參見貴太妃。”

耿氏已年近七旬,精神卻依然矍铄,滿頭白發梳得一絲不亂,金簪子也插得整整齊齊,甚至還化了點淡妝——誰說女非得為悅己者容?先帝駕崩後,她的日子反倒愈發自在。

耿氏笑道:“還在壽康宮就聽見你們這裏吵吵嚷嚷,什麽了不得的事,都不讓人清淨。”

慶嫔何等機敏,立刻口齒清晰将事件始末說了。

耿氏便嘆道:“害人之心不可有,瑞常在犯了錯,送去慎刑司也是應該的,只是具體該怎麽罰,還是等皇帝回來再行處置——但怎麽又牽涉到慶嫔跟多貴人?”

舒妃比之前氣焰大減,卻仍不肯饒過眼中釘,“上梁不正下梁歪,她二人也是有責任的。”

耿氏笑道:“誰才是上梁?現如今宮裏數你位份最高,這麽說,你也得靜思己過?”

舒妃面紅耳赤。

耿氏三言兩語給怼了回去,見她無言,便又接着道:“誦讀女誡自然是好事,只是這事怎麽也得皇後起頭,你一個妃位,跟她們原是一樣的人,這麽貿貿然跳出來,難免有越俎代庖之嫌,你覺得皇後能高興嗎?”

只差明說她不自量力,當妾室還做着嫡妻的夢。

舒妃無地自容,羞得快掉下眼淚,明明這位貴太妃的語氣并不嚴厲,卻句句都像在她心上戳刀子。

耿氏淡淡道:“依我看不如算了,左右帝後再過幾日就要回銮,阖宮嫔妃也該好好準備,調理些時,省得讓皇帝以為你照應不周,你說是不是?”

舒妃哪還敢有二話,只能低眉稱是。

衆嫔妃則是額手稱慶,坐牢似地捱了這幾日,終于重獲自由——天知道背書多麽枯燥無味,有這閑工夫還不如聽戲呢。

郁宛正在猜想到底是誰請貴太妃過來,卻見耿氏出門時目光在她臉上多停留了一刻,還笑着向她眨了眨眼。

郁宛:……她們以前見過麽?

最後是小桂子主動承認,是他去請貴太妃娘娘的。以前小桂子就在壽康宮當過差,還認了耿氏身邊的黃公公當師傅,勉強也算是貴太妃調理出的人呢。

郁宛恍然,難怪這小子方才起就不見蹤影,她還以為腳底抹油先溜了,哪成想卻是搬救兵。

不管怎麽說還是得誇誇他的機智,郁宛便道:“你把這盒芙蓉酥跟棗泥山藥糕送去壽康宮罷。”

金銀什麽的太過市儈,貴太妃看打扮也不缺錢財,不如送些貴價的點心過去,郁宛挑的兩樣都是容易克化的,想必老年人也會喜歡。

但斟酌之後,郁宛覺得還是親自上門更加合适,卑不動尊,小桂子再怎麽跟壽康宮親厚,身份上畢竟差了些,顯得她禮數不太周到。

于是由小桂子引路,七拐八繞地來到壽康宮前,卻并不似郁宛想象中那般冷清寥落,反而異常熱鬧喧騰。

郁宛進去時,耿氏正在跟一幫太妃太嫔打葉子牌,眼看客人上門,随手抓了個嬷嬷替她應付着,便笑着迎出來,“你怎麽又來了?”

小桂子機靈無比,“我家主子仰慕貴太妃風采,特意來向您讨教呢。”

耿氏往他後頸拍了一把,笑罵道:“潑猴兒,跟你師傅一般油嘴滑舌!”

小桂子也不敢躲,吐了吐舌,乖乖放下禮物到後院尋黃太監說話去了。

這廂郁宛便望着耿氏笑道:“他也沒撒謊,娘娘年近古稀,依舊妙目生姿,光彩照人,臣妾瞧着實在佩服得緊。”

不過想想歷史上這位娘娘活了九十六歲,是清朝第二高壽的妃子,那也不奇怪了。

耿氏笑道:“飽食而遨游,無牽無挂,自然不覺歲月變遷。”

話雖如此,她可是有兒子的。想起和親王弘晝那副憨憨模樣,郁宛不禁有些疑惑,耿氏看起來是個有智慧的,處事也很幹脆果決,怎麽教出來的兒子卻是那般?

忍不住就想問上一問。

耿氏收斂嬉容,輕輕嘆道:“無用之用,方為大用。弘晝現在的模樣,對他而言才是最好的。”

郁宛窘着臉,這怎麽還牽扯到道家術語,她聽不懂啊。

可随即卻福至心靈地領會過來,莫非耿氏的意思是韬光養晦,故意把兒子教得笨笨的?

耿氏就知道她聽懂了,含笑道:“昔年當今與三阿哥相争,三阿哥行事不謹,被先帝削了宗籍,後抑郁而終,我若不叫弘晝藏拙,恐怕會落得跟他三哥一般下場。”

幸好弘晝的才能并非出類拔萃,耿氏也省了不少力氣,她寧願兒子蠢點,只要不犯大錯,皇帝都能容得下她;反觀謙嫔所生的六阿哥,自小聰穎無比,乾隆登基不久就把這個好弟弟出繼了,深宮之中,糊塗才最難得。

郁宛陷入沉默,原來貴太妃的灑脫是不得不為之的策略,她難免有些戚戚。

耿氏卻安撫道:“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能顧好自己那一分就夠了。當行樂時須行樂,莫問往後是與非,多貴人,我瞧你是個剔透人,別入了迷障才好。”

言畢,堂中有人催她快些入局,耿氏喊道:“就來!看把你們給急的?”

望着郁宛掩唇一笑,“我得過去了,晚了那兩吊錢恐怕得輸幹淨。”

臨走又匆匆交代,“小桂子雖在壽康宮當過差,本宮也沒怎麽使喚過他,往後他就是你永和宮的人了,大可不必顧慮——這孩子雙親死的早,可憐見的,孤零零進宮沒個落腳地,你賞他一口飯吃,就當積些陰功罷。”

也是這孩子天性活潑愛動,叫他跟一群老太妃寒度餘生實在有些不忍,正好那時黃太監求到跟前來,耿氏便幫他找了個門路,讓他去伺候選秀進來的新人,誤打誤撞到了郁宛身邊,也是緣分。

郁宛望着貴太妃明淨眉眼,覺得這才是她理想中的晚年生活,還有姐妹們打牌作伴消磨時間,可比成日躺着睡覺強多了——尤為難得的是耿氏還有一口好牙,似乎吃魚吃肉也不費力氣,更是令人羨慕。

她很懷疑自己到那個年歲牙齒早就掉光了。

等小桂子從壽康宮後殿出來,郁宛便憐愛地摸了摸頭,“今年中元忌辰的時候,給你爹娘燒一炷香罷。”

小桂子莫名其妙,“我爹娘都還在世呢。”

郁宛:……

她被貴太妃給騙了。

敢情這位娘娘也是個喜歡惡作劇的人,哼!

三月下旬,禦駕回銮,衆嫔妃得了消息,齊齊到午門處迎接。

郁宛靜靜看着那襲明黃肩輿向近處過來,心裏難得升起點相逢恨晚之感,雖說乾隆爺身上有着種種不足罷,但總歸是這座皇城的主心骨,沒了他很多事都得亂套。如今見他回來,才是塵埃落定。

郁宛感觸萬分,加之三月的風又大,時不時揚起一陣塵沙,叫她眼睛酸脹,忍不住擡手揉去。

乾隆遠遠望見人群花團錦簇,其中一個分外矚目,餘人皆不敢直視天顏,心裏再是激動面上也是矜持克制的,她倒好,幹脆在光天化日之下哭起來了。

就連那拉氏都不免感嘆:“多貴人當真思念陛下。”

乾隆也這麽想,就算作秀,那也比旁人做得認真——還是很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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