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2)
”
“那你不能找個女的過來,你這麽個大少爺,難道身邊沒有伺候的丫頭?”
“我家在杭州,這次到天津是來談生意的,身邊只帶了一個小厮,這裏是我在天津的小公館,但是除了一個看門的老伯,沒有其他人。”
葉清秋氣結,然後道,“不用你,我自己來,你出去。”
連雪濃站起身,齊正正好端了熱水過來,他接過放在她身邊,“那好,熱水給你放在這邊,幹淨的衣服就在櫃子裏,你有什麽需要,再叫我,我在隔壁。”
等出了門,齊正一眼掃到了他臉頰上的紅印,立刻就要炸毛,“少爺,她打你?!”
連雪濃摸摸臉頰,現在只殘留輕微的痛,齊正在一邊握着拳頭,“太過分了,果然是女土匪,咱們救了她,她還恩将仇報,大少爺金枝玉葉,她。。。。”
“好了。”連雪濃拍拍他的頭,“哪那麽多話,去準備一點吃的端過來。”
“我不去,她打你,我才不要給她弄吃的。”
“你不去,難道讓少爺我親自動手啊?”
他們兩個人在外面叽叽咋咋,葉清秋在屋內咬着牙脫衣服,松下蒲城真是個難纏的人物,沒想到他連袖子裏都藏了把□□。不過她那一刀是近身刺入,就算不死,也去了大半條命。
葉清秋冷冷一笑。
第二天連雪濃端了早飯到她房裏的時候,葉清秋已經換了另一個樣子,她剪了短發,穿着男士的長衫,面上也不知道動了什麽手腳,乍一看就是一個普通的男子模樣。
“怎麽了?”她看他發呆,便問。
“你。。。。。”連雪濃将餐盤放在桌上,圍着她轉圈,“你。。。。怎麽成這個樣子了?”
葉清秋得意一笑,也不答,坐在桌前拿了個包子,邊咬便解釋,“我得盡快出城,松下沒死,我也受了傷,估計過一會日本人就要搜城,我得趕在封城之前出去,自然需要改頭換面一下。”
Advertisement
“可是你的頭發。。。。”
葉清秋原來有冗長的頭發,現在卻是毛刺刺的短發,一個女子,當真是出人意料。
葉清秋摸了摸頭,扯扯嘴角笑,“頭發會再長的,命丢了就什麽都沒了。”
“那你打算怎麽出去?”
“我這幅樣子混在人堆裏,應當不引人注目了吧。”
連雪濃搖頭,“你想的太簡單了,昨天晚上出了那樣大的事,估計現在出城全都需要總府的通關證,你沒有是絕對出不去的。”
葉清秋聽完沉默了,連雪濃說,“我送你出去吧。”
葉清秋一驚,“你!?”
算起來,連雪濃已經救過自己多次了,非親非故,又不圖回報,這個恩情實在欠的有點大,葉清秋猶豫。
“我今天也要回杭州了,這邊的事情已經差不多辦完了,反正我也要出城,帶着你就說是家丁,你現在又這副樣子,我想沒有人會懷疑。”
看葉清秋還是遲疑,便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昨天晚上才把你的命救回來,總不能今天就讓你去送死。”
“我敬佩姑娘的為人,救你,是為家國天下,非是兒女情長,姑娘請放心。”
“為家國天下,非是兒女私情。”葉清秋斜睨,“如果你真是這個想法,我們當初出城後,你為什麽要讓我留下來?”
躺在床上的人握了握眼前的手,“因為我想好好照顧你,一個女子,生于亂世已經是一種悲哀,最後卻還要流浪天涯,我。。。。。于心不忍。”
“是啊。”葉清秋嘆了口氣,“你一直是這樣處處為我考慮,從來都是。”
“你是我的妻子,我心甘情願。”
葉清秋靜了許久,最後她說,“當初我要是不那麽倔強就好了,至少我能早幾年就陪着你,我們之間就能有更多的回憶。”
出了天津城,她從汽車上跳下來,全身上下只帶了一個随身的青布包。
“連大少,今日大恩,來日葉清秋必當相報。”她拱手道謝。
連雪濃站在汽車邊,眼前的女子有種淩然的氣勢,仿佛無論她身在草莽,還是孤身一人,皆是如此。
他見過江南的名門閨秀,秀麗無雙,也見過西洋的貴族ladies,風情萬種,卻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子。
如出鞘的刀劍,所向披靡,千軍萬馬中巋然不動色;又如大上海名媛小姐,舉止高貴。
葉清秋的身上,有太多矛盾,也有了太多的秘密。
“葉清秋。”看着她轉身毫不猶豫離開的背影,他突然出聲,看她停下來,對着她詢問的目光,他卻突然沒有勇氣将要說的話說出來,只讷讷的問,“你打算是去哪裏?葉家寨不是已經沒有了嗎?你。。。。”
葉清秋笑了笑,“天大地大,難道還沒有我去的地方嗎?”
“不是------”他走了幾步,停在她的面前,“-------葉姑娘。。。我。。。。”
“恩?”她耐心等待着。
“。。。。。。。。你願不願留下來。。。。我家在杭州,那裏遠離天津。。。。我想。。。。”
她終于從青年結結巴巴的話語中聽明白了他要表達的意思,葉清秋的目光也從一開始的疑惑慢慢轉成了柔軟的一汪池水。
“連雪濃-------”葉清秋能看到面前的青年臉龐上的焦急關心,她覺得有一瞬間的感動,更多是無可奈何。
頭頂正好有成群結隊的鳥兒飛過頭頂,天津城外,荒涼枯草,萬裏無風。
葉清秋擡頭望天,直等到鳥兒不見了蹤影,才重新收回目光。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她慢慢念叨出這一句,然後問,“連大少爺,你說,這頭頂普通的燕兒,能否飛入你連家高門大戶的房梁中?”
連雪濃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麽話,他只是覺得突然明白了葉清秋的意思,也明白了自己無論如何都留不住眼前的這人。
她不再說什麽,看連雪濃沉默了,便笑笑然後轉身離開,毅然決然的朝遠處走去,沒有一絲留戀。
“葉清秋!”
她只是稍稍停頓,并沒有回頭,只伸出手擺了擺。
“青山綠水,後會有期。”她高聲抛出這麽一句,再也不肯回頭看他一眼。
“江湖路遠,後會有期。”連雪濃微微一笑,“你當時這句話說的可真潇灑,只留我塗傷心。”
葉清秋握住他的手,搖了搖頭,也笑了笑。
“不過也不怪你,你是天邊的飛燕,我是地上的困獸,你有廣闊的天空,我不能因為自己的私心,就讓你折斷翅膀,和我一樣困在大宅門裏。”
“你明明知道不是。”葉清秋輕輕捶了他一下,滿頭銀發的老夫人此時盡是一派小女兒情懷,“那個時候我不是都跟你解釋清楚了,你怎麽又翻舊賬?”
連雪濃似乎想到什麽,也繃不住笑了。
“那個時候,我要不是快死了,你是不是還會不理我?”他問。
她惆悵的嘆口氣,掖了被角輕斥,“別瞎說。”
那個時候,中日戰争全面爆發,他仍舊是杭州城裏的連家大少,同時也是民間愛國實業家,為共軍提供後方補給。
河南境內,連雪濃秘密押送着軍用物資趕往後方,□□有接應的人,人群中,連雪濃一眼就認出了穿着軍裝,騎着大馬的女子。
“葉清秋。”他高聲喊她,語氣中掩飾不住的欣喜和驚訝。
葉清秋倒是并不意外的樣子,策着馬走到他面前,是笑盈盈的一張臉,“聽說有民間愛國企業為我軍提供大批物資,是江南的連姓富商,沒想到真是你。”她甩了甩馬鞭,意氣風發的樣子,“連大少爺,一別經年,別來無恙啊。”
連雪濃卻只是笑,反而不知道說什麽好。
“你。。。。怎麽會在這裏?”
葉清秋從馬上躍下,敬了個标準的軍禮,“報告,□□三十軍團葉清秋,奉命特來接應連先生,感謝連先生為我黨提供寶貴物資和軍需。”
“你。。。。你加入□□了。。。。”他結巴半天,只歡喜的不知如何是好,”。。。。真好。。。真好。。。”
“好什麽好?”葉清秋調侃他。
“都好。”他咧着嘴笑。
葉清秋嗤笑一聲,“行了,連大少,大部隊已經往前走了,有什麽話,等到了駐地再說吧。”
連雪濃點點頭,“好。”
葉清秋擡腳跨上馬背,然後伸出一只手,“來。”
連雪濃擡眼看她,馬背上的女子有種讓人仰視的光芒,他毫不猶豫的伸出了手。
此時中日戰争局勢緊張,日軍大肆進軍,北方是一片荒涼。空襲來臨的時候,連雪濃還沒有反應,直到流彈在身邊炸開,才毫不猶豫的翻身護住身邊的女子。
葉清秋抱着他,滿頭滿臉都是血,手抖的不像話。
“連雪濃。。。。。。連雪濃。。。。你怎麽樣。。。。?”開口才發現連聲音都帶着顫音。
連雪濃渾身是血,深灰的西裝簡直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只一張臉還是幹淨俊秀的樣子,只是眼睛深閉,蒼白如紙。
“你不要死。。。。。不要死。。。。”葉清秋不停的拍打他的臉,幾乎不敢去撕開他的衣服,查看他的傷勢。
周遭是散落的軍資和橫躺的屍體,亦如她熟悉的無數場空襲後的情景,而她從沒有如這次這般,覺得如此無助。
“連雪濃。。。。連雪濃。。。。。你不能死在這,我們還沒有好好說說話,你不能就這麽死。。。。”
她的淚水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臉上,如晶瑩的玉珠敲打在玻璃上,濺出玲玲翠翠的聲響。
他微弱的咳出聲,張開的眼睛眯成好看的一條線,“別哭。。。。。別哭。。。。”
“連雪濃。”她欣喜的張大了眼睛,然後又急急忙忙的擦幹眼淚,“我不哭,我不哭,你怎麽樣,傷在哪了?”
“渾身都疼。”他龇着牙道,有些讨巧賣乖的樣子。
她繃不住笑了出來,又哭又笑,花花綠綠的一張臉,實在算不上好看,“都這個時候了,你還開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連雪濃的聲音很低,虛弱無力的低,“只是覺得自己很倒黴,只偏偏跟了這麽一次,就遇到了空襲。不過,也多虧這次我來了,才讓我又遇到你,運氣好歹還不算太壞。”
她聽得眼淚又忍不住掉下來,“那你不要死,你要是不死,我們可以一直見面,死了,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恩。”他慢慢合上眼,嘴角是淡淡的笑,“我不死,我才剛見到你,我舍不得死。”
“連雪濃。”葉清秋大聲的叫他的名字,“別睡,別睡,陪我說話,陪我說話,援軍很快就來了,你別睡。”
“恩,我不睡,不睡。”
但是他還是慢慢昏迷過去,葉清秋着急的拍打着他的臉,嘴巴裏不停的呼喚着他的名字。
“連雪濃,連雪濃。。。。。。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身世嗎?我說給你聽,我說給你聽。”看他果然掙紮着又睜開了眼,忙将他抱得更緊,焦急的道,“你不是一直好奇我是從哪裏來的嗎?我告訴你,我都告訴你。。。。”她忍住淚水,下颚抵在他的額頭,緊緊地捏住他的手,“。。。。。。。。葉清秋,滿清上五旗,京城人士,祖父是內閣元老,祖母出生皇族,北京內城的葉氏就是我家。我額娘是阿瑪的正妻,我是家中的嫡女,額娘只生了我一個,可阿瑪寵妾滅妻,我這個家族嫡長女過的還不如我姨娘的孩子風光,加上祖母不喜額娘私自拆了我的裹腳布,讓我放足。。。。。我。。。。”
她語氣一開始是焦急,說到最後勾起了往事,語氣反而慢慢緩下來,“。。。。。我小的時候跟着家裏的師傅學過幾套拳腳功夫,因為額娘受屈,我心裏委屈,從小就不聽話。十五歲的時候,家裏開始安排我的親事,我小時候定的是先清輔政大臣家的三少爺,說起來還是個貝子,只是是個病秧子。。。。。我不是怕嫁給一個病鬼,只是不甘心從一個牢籠又飛到另一個牢籠,所以成親前夕,我從家裏逃了出來。。。。。。然後遇到葉家寨的劫匪,那時候葉家寨還不姓葉,當家的姓顧,他看上了我,問我願不願意入夥,我答應了,等他亡故之後,葉家寨就成了我的了。。。。。”
她說了這麽多,連雪濃的體溫還是慢慢冷卻了下來,她不敢低頭看,只是用力擁抱住懷裏的人,一字一句的又道,“連雪濃,我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你了,你要講信用,要陪我。。。。以前你問我願不願意留下來,我拒絕你,不是因為不喜歡你,是我不能。。。。我好不容易才從葉氏的高宅大院裏逃出來,我不敢也不能再走近另一個。。。。。。否則。。。。我實在辜負額娘處心積慮的幫我逃跑。。。。。”
“可我現在願意,為了你,我願意了,你聽到了沒有。。。。連雪濃。。。。你聽到了沒有。。。。”
窗外吹來和煦的一陣風,連雪濃喃喃的閉上了眼睛,“清秋。”他說,“我想睡一會。”
“恩。”她握住他的手,低聲道,“好,我在這陪你。”
窗外是六十年後的天空,晴空碧洗,祥雲五彩。而在硝煙滾滾的年月,他死裏逃生,最後為她散盡萬貫家財,她為他千裏奔波,不畏生死。
杭州城裏連氏大宅,日本人洗劫後的宅院凋零凄涼,他握着唯一幸存的幼弟的手,在先祖的靈堂從天亮跪到天黑,她就如黑夜中的精靈出現在他眼前,将他從國破家亡的泥沼中掙脫出來。
而後,亂世相伴,她失去腹中第一個孩子,他在日軍大牢裏幾乎送命,是血與淚鋪成的贊歌,是情和愛書成的戀曲。
一生殺戮太重,雙手血腥,她總以為此才導致連家後輩子孫薄弱,半生愧疚,而他的回答,在滾滾硝煙的戰場上,當她失去腹中孩子的時候就已經說過。
“惟願世世長相随,哪怕老無所依,亦是不悔!”
連家樓下的大廳裏,連家衆人此時都沉默的等待着。
萊塢仰起頭小聲道,“媽媽,我想去看看太爺爺。”
商婉将他摟在懷裏,“乖,太爺爺現在累了在休息,等他醒了,萊塢再去看好不好?”
小小的萊塢只好沉默的縮在媽媽懷裏,恹恹不樂的樣子。
連城将她往自己懷裏靠了靠,“守了一夜了,你也休息一會吧。”
“我不累。”她低聲說,他卻不由分說的将她按在自己肩膀上,“閉上眼睛,休息一會,乖,聽話。”
她便沒有掙紮,四周安靜祥和,仿佛真的可以輕易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