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獨木非林
焚化室門口的行為并沒有對我這一天接下來的工作産生任何影響,我仍然和前幾天一樣做做記錄,管理管理文件,收發一些消息,幹些雜活,工作清閑得很。這似乎跟這一整棟樓乃至整個國家的氣氛都不太搭調,前線戰事正處于最緊張的階段,琉慕拉已經占據了包括亞缇璃首都加蘭在內的半壁江山,周圍的幾個小國家面對琉慕拉的堅船利炮毫無還手之力,接二連三地淪陷;同時琉慕拉還同它強大的鄰居戈斯簽訂了條約,戈斯不出兵參與戰争。
這樣一來就演變成了世界上科技最發達的國家對一個二流發達國家進行的完全侵略戰争,然而這個頑強的國家仍然沒有投降,在南方新建了一個臨時都城繼續抵抗。為了盡快拿下亞缇璃,作為後勤的科研總署馬不停蹄地研發新型武器,負荷早超過了戰前幾倍。內外環境都如此嚴肅緊張的情況下,我竟然能活得如此超脫潇灑,連我自己都覺得顯得格外突兀。
一開始,我把這歸結為我剛剛擔任這一職務,不管是出于不信任也好還是出于替我着想也好,安傑麗卡是刻意沒有給我安排太多、太複雜的工作。洛倫佐的情況就跟我很不相同,他幾乎跟安傑麗卡如影随形,在真正的研發小組中也占有一席之地。估計很快我也要投入向他這樣的工作了,畢竟,戰争是不養閑人的。
可是我等了幾天也沒等到我的生活出現哪怕一點改觀,我仍然是很灑脫地清閑着,要是前幾天我可能會覺得這令人豔羨,而到了現在我已經開始隐隐感覺不安了。更重要的是,我發現,我越來越難見到安傑麗卡和洛倫佐了。有幾次我早上特意早起了一些,溜到安傑麗卡房門口往裏看,卻發現屋裏根本就沒人。不是早走了,是根本就沒回來。在總部也是,有一次我驚訝地發現整個樓層居然就剩了我一個人。巨大的孤獨感向我壓來,随之而來的是挫敗,我好像在還沒搞清一切的時候就被集體給抛棄了。
第二天,又一個人過了一天的我賭氣地心想就算我早走也不會有人發現,便早早地離開了總部回家。在家裏我仍然是一個人,把各個房間轉了個遍我沮喪地發現安傑麗卡是個多麽沒有生活情趣的人,她的家裏沒有任何能夠用來打發時間的有趣的東西,書倒是有很多,但都是我一看名字就不想讀的類型。
百無聊賴地把自己擺成大字型躺在床上,天花板空白一片,就如同我此刻的腦海。不是什麽都不想,而是不知道該想什麽。以前我一直覺得我是個特別能耐住無聊的人,甚至還為此沾沾自喜,現在我才發現其實我在這方面沒比別人強多少,現在我被置于這種仿佛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的情境之下時,我也深刻地感到了孤獨和空虛。
人所處的社會就像一個叢林,每棵樹都在極力生長、排擠他人,然而在不知不覺間互相交纏的根系已經成了生長的支柱。一旦其他樹忽然都被拔走,單獨剩下的那一棵其實也就失去了生長的意義。
獨木不能成林。
沒有事件發生,因此無法特別清晰地感覺到時間的流逝。我的機體沒有饑餓感,窗外的亮度沒有變化,房間內沒有其他的生物,不知不覺好幾個小時過去了。等我再一次看表的時候,居然已經晚上七點了。
從床上起來走到客廳活動了一下‖身體,雖然我并沒有其它事可做。就在我舒展四肢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在用力砸門,我怕再遇到上回那種事情,連忙奔向門口,拉開門,看到的雖然并不是激烈場景,但足夠驚悚。
這次不是有人鬥毆,是洛倫佐扛着一個人。我趕緊把門大開,将門外的人放進來,然後快速關上了門。來不及換鞋也來不及解釋,洛倫佐輕車熟路地推門走進安傑麗卡的房間,把身上的傷員放在床上,然後就去熟練地翻箱倒櫃。我也跟進去,看見床上躺着安傑麗卡,樣子很糟糕,緊閉雙眼,臉色白得吓人,而且冷汗涔‖涔。我伸手去摸了一下她的額頭,并不燙,便抓起她的手去找脈搏,脈搏很快,而且手很涼,我又試了試另一只手,溫度也一樣。
一旁的洛倫佐似乎很快就找到了一些他要找的東西,而我則在腦海中搜索類似症狀所對應的病因。忽然,我注意到安傑麗卡的肩部有血漬,便掀起衣服看個究竟,兩個帶着血跡的小孔赫然出現在我面前。
“蛇毒……”我低聲驚呼出聲,轉頭問洛倫佐,“毒液吸出來了嗎?”
“吸了。”他拿着找到的一堆東西走到窗邊,那堆東西裏有注射器、血清和一些簡單的消毒用具,我識相地給他讓出最方便的地方。
在他忙着給注射器針頭消毒的時候我急切地問道:“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嗎?”
我問的時候他正在專心地在安傑麗卡的手背上尋找合适的血管,問完我就有點後悔是不是打擾了他,不過他似乎沒受到影響,找到了合适的部位後在下面墊了一塊東西,之後才擡眼看了我一下,快速地說:“幫忙随便找點什麽撕個布條下來,快點。”我連忙四下環顧,最後也顧不上考慮後果,十分粗‖魯地從床單一角胡亂撕下了長長的一條,洛倫佐看了一眼說能湊合着用,我就按照他說的将布條緊緊綁在了剛才他找的那個位置上方一點的地方。
他看了看我紮的,點了下頭說:“現在用棉花蘸點碘給皮膚消一下毒吧,條件有限只能這樣了。”我按照他說的做了,十分謹慎不敢出一點差錯。
這個過程中他完成了給注射器針頭的消毒和吸取血清,他舉着注射器,靠近安傑麗卡的手背,同時對我說:“現在她沒有清醒的意識,你來用外力讓她的手握拳,争取能讓靜脈充盈一些。”我立刻照辦,不過即使是我也看得出來,這樣做的效果并不是很明顯。
洛倫佐倒也沒怪我,估計他現在也根本沒那個心情,他右手拿注射器,用左手大拇指繃緊安傑麗卡手上的皮膚,然後小心地選準位置,将針頭傾斜着插入了安傑麗卡的皮膚。針尖刺入的時候我的神經也繃得很緊,睜大了眼睛眼珠都不錯一下地盯着看等回血,卻遲遲不見。我的心提了起來,洛倫佐的針頭沿着血管的方向稍微推進了一點,又過了一會兒終于見到了回血,我才感覺稍微放松了一些。
針頭出現回血表示已經插入靜脈,之後的注射‖進行得就比較順利了。等注射完後我伸出一只手解開了臨時止血帶,然後放開了安傑麗卡的手,洛倫佐進行了随後的收尾工作,等全部清理完後我才發現他的額頭上也滿是汗珠了。
現在我們兩個站在床邊,都低頭看着躺在床上、仍然處在休克之中的人。
“安傑麗卡之前做過過敏測試,陰性,血清注射應該是不會出問題的。”洛倫佐的嗓子有些啞,又像對我、又像對他自己低聲說。
而我終于有機會提出我的問題:“為什麽不去醫院呢?”寧願在設備和水平差遠了的家裏自己動手解決都不願去醫院,其中恐怕另有隐情吧?同時,在神經稍微松弛了的現在,我也有了多餘的注意離去疑惑:為什麽洛倫佐會對安傑麗卡的家如此熟悉呢?
洛倫佐沒看我,他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因為攜帶重要信息不能去醫院,別的我也不清楚。”
托辭。我頭腦裏第一時間反應出這個詞。
“時間不早了,我走了。等她醒了可以告訴她,明天我已經幫她請了假,可以不用去了,安心在家休息。”洛倫佐交代完就離開了,留我一個人在安傑麗卡屋裏。我在房間裏站了半天,最終還是決定不回自己的卧室守着安傑麗卡。我給她換了幹淨衣服,把染了血的拿去洗,折騰完後已經快十點了,我就坐在她床頭邊休息。保險起見,這次我沒關閉行動中樞和中央處理器,只是讓處理器處于一種工作節奏稍微緩慢的狀态,類似人類的淺眠,以方便應對可能有的突發‖情況。
然而第二天中央處理器恢複正常強度工作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安傑麗卡竟然不在了。随即我意識到我忘記了一個重要事實,安傑麗卡可以人為操縱我的機體,一定是她早上暫時關閉了中央處理器離開的!我頓時懊惱無比,飛快地換好了衣服就沖出家門。
安傑麗卡絕對是個情商低到超乎我想象的人,受傷的是她自己不是我,她都要瞞過我自己去總部繼續工作。不過,我也十分疑惑,能讓她如此不要命地保密和參與的工作,到底是什麽內容?
我着急忙慌地趕到科研總署總部,卻在站到門口的時候感覺有些不對勁。我退後幾步打量了幾下摩天大樓,與平常并無二致,而且依洛現在逐步進入了極晝期,玻璃幕牆反光得厲害,從外面也看不到裏面什麽。于是我走了進去。和往常一樣,透明硬制的門在确認指紋和瞳孔之後自動打開,我走進去,清脆的足音在大廳裏格外清晰,顯得愈發空曠。
也許平時科研總部就是這樣安靜的,但是今天我就是覺得哪些地方不對勁,沒有直接去我所工作的樓層,而是在靠下的樓層四處游走了一番。各個科室的門和牆都是不透明的,這一次我也沒有鏡箱協助,看不到裏邊的什麽,也聽不見任何東西,感覺裏面像是沒人,又不敢妄下定論。但随着我經過的科室和樓層越來越多,這種“好像是沒人”的感覺愈發強烈起來,因為如果要是在平時,即使是大家工作再忙,像我這樣在整棟樓裏游逛半天是不可能一個人不碰見的。
上次把我扔在一個只有我一人的樓層裏,現在變成樓房了?心裏在冷笑着嘲諷,但自言自語的同時已然有些感到慌亂。從我發現慌亂的那一刻起,它就像植物根系一般飛快地蔓延起來,很快就牢牢抓‖住了我的心神。
那種被所有人淡忘的恐懼感又一次襲來,我甚至有些感到恍惚:那些平日裏在樓道和我對視一秒點頭致意的人們,實際上看到我了嗎?安傑麗卡真的任命我為她的助手了嗎?如果我記得的都是發生過的,那為什麽他們離開時發現我沒有和他們在一起而沒有人記得呢?為什麽連安傑麗卡都不記得呢?
……
想這些其實都沒有用。它只會助長我的慌亂和迷茫。
我緩緩吐出一口氣,似乎是要将這些亂麻一般的想法呼出我的體外。停止猜忌和自我質疑,命令理智接管我的思維,我離開高大的建築,站在它的門前思索:今天不是假日且我的記憶中樞沒有問題,那麽到昨天為止安傑麗卡和一部分科研人員還是出現了的。世界上沒有鬼神,沒有什麽一夜之間一整棟樓的人都消失的奇聞怪談,唯一合理的解釋是他們是有目的地“轉移”了。
沒有突發‖情況,他們為什麽要突然離開存儲了諸多研究資料和科研成果的總部?我緊緊抓‖住空無一物的腦海中一條蛛絲一樣的思緒,繼續假設:假如他們是早有準備的,那就可以解釋突然消失的情況了——所謂的突然只不過是準備了很長時間的轉移行動最終實施的一瞬間而已。
他們是有準備、且有目的地離開的。重重疑雲又撥開了一縷,我感到自己接近那黑色的內核的可能性又多了微乎其微的一點。他們的目的能是什麽?一群研究員,無外乎是研究某項令高層人士感興趣的東西罷了。他們大概就是為了完成這項不知名的研究才轉移出去的吧。至于那研究是什麽,我是沒可能猜出來了;因此我的思路也就到此為止。剛剛多的這一點可能性其實沒有任何用處,我還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一個。
一直像根木頭一樣站着讓我的腿感到有些酸痛,剛才因為不想讓任何事情打斷我的思考而忽略了身體的感受,現在思考結束了,我的身體開始加倍地提醒我。我在臺階上坐下,盡管24小時不間斷地有陽光,依洛仍然是非常冷的一個城市,石頭做的臺階就像冰。身後不遠處的那些玻璃其實也很冷,整個總部就像一個巨大的冰塊。
史詩中屹立在凍原上的遺址,而我就像沒來得及趕上廢棄它的那個族人。我盯着灰色的石階,幹笑了一聲。
那麽,你們是為何要離開還保留一個運作的總部下來?只是因為我嗎?想要瞞我到最後一刻?想讓我自己編造一個南柯一夢的錯覺?
一陣冷風吹來,我緊了緊衣領,蜷縮在臺階上,長發被吹得有些淩‖亂,我伸手把它們理好。怎麽可能是為了騙我,別自作多情了。我聽見自己又幹笑了一聲。
可是我确實是被騙得結結實實的。
從臺階上起來,我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安傑麗卡一句話都沒說就離開了,根據前一陣的經驗我知道她是不可能回這個家來的,也就是說我沒有見她的可能性;總部的其他人我就更見不着了,那麽,在他們都走了的時候,我又該去哪兒呢?我也不知道。
依洛雖然是我的“故鄉”,但我可是對它一點都不熟悉啊。好在我倒是不會有凍餓而死的危險,我可以一直在這座城市裏游逛,支持我生活的電能可以由光能轉化,我不會死,不會餓,不會困倦,不會傷心難過痛苦,當然也沒什麽可高興的,無所事事樂得清閑,看起來似乎也還不賴。
但其實……和行走的屍體有什麽區別。冰冷的沮喪感充滿了胸腔。
我說服自己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糟糕,或許我可以重新找一份工作;不過随即我意識到,我的身份現在還在軍隊裏,任何地方都不會收我的。
這下真是好運到頭了。我已經沒有力氣來嘲笑眼前的一切,帶着一臉麻木地往家走去。
然而沒走多遠,我就聽到附近隐約傳來撞擊空心塑料的悶響,我停住了腳步仔細聽,迅速辨別出了發聲方向。我知道我是不會産生幻覺的,因此篤定地朝聲源方向走去。接連傳來的聲音又一次印證了我的判斷,當我站在一個大號垃‖圾桶面前時,我聽見裏面傳來的微弱的撞擊聲,撞得桶壁輕輕震動。
裏面有活物。我微微皺了皺眉,關閉氣味識別掀開垃‖圾桶的蓋子。不過出乎我的意料,裏面并沒有堆積成山的腐物,只有一個巨大的黑色塑料袋填滿了整個垃‖圾桶。此時那個塑料袋正在小幅度地扭動着,一下一下地撞擊着垃‖圾桶的內‖壁。腦海裏忽然閃現出幾個片段,我愣了一下,然後頓時繃緊了神經。
我開口,用我最沉穩的聲音:“聽懂我的話就不要動,也不要試圖做任何襲‖擊我的事。我幫你出來。”那個黑色塑料袋果然不動了。它能聽懂我的話,一陣說不出是喜悅還是恐懼的感覺沖上我的心頭,我開始打量垃‖圾桶,尋找一個最好的辦法将裏面那個東西毫發無傷地弄出來。
最終我小心翼翼地放倒了垃‖圾桶,拽住塑料袋将它拽了出來,然後尋找到塑料袋打結的袋口,将結解開。解開那個結的時候我感到手有點抖,雖然我心裏清楚取下這一層塑料袋以後我看到的不過是下一層罷了。我将取下的塑料袋塞回垃‖圾桶裏,先後一共塞進去了五個,觸摸‖到第六個結的時候我知道我就要揭開謎底了。塑料袋內沒什麽動靜,那個家夥還很安分。我沒怎麽猶豫,開始解那個系得緊緊的結,不料我還沒完全解開,袋子裏傳出了聲音:
“不要解開最後一個,”是個男人的聲音,嗓音很幹啞,卻沒有什麽惡意,“假裝是貨物把袋子帶到一個比較隐蔽的地方去,對所有人都好。塑料袋的韌性不太強……你行嗎?”
我想想自己比先前強了不少的人造肌肉,低聲說:“行。”那個人沒再說話,我把袋子扛起來,攔了一輛計程車,在司機防備和疑惑的目光下面不改色地說這是大件玩偶,最終成功回到了安傑麗卡住的公寓樓。那棟樓有些年頭,地下室已經很長時間沒人去過了,很符合“隐蔽”的要求,我扛着這個“大件玩偶”到了那個地下室,回到地面上确認沒人注意到我之後才照原樣掩好了地下室的門,回到下面。
地下的電路不太好,那盞燈我反複開關了好幾次才亮,而且光比較暗淡,估計燈泡也不是太好了。我蹲下‖身,解開了那個結,褪‖下塑料袋,裏面的人暴露在我眼前。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字數少,于是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