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變種怪物
他說的是對的,我應該在一個隐蔽的地方摘掉這最後一層掩飾。這是個看上去比我稍微年長一些的成年男人,皮膚顯示着一種病态的蒼白和半透明,甚至都能看清楚太陽穴下面的青色血管。他的眼睛呈現出罕見的金綠色,瞳孔是一條黑色的豎線,很像爬行動物,下‖半‖身索性幹脆就是一條黑色的蛇尾。紅色的人類頭發糾結打绺,赤‖裸的上身布滿傷痕,很像小說裏描述過的怪物,然而我此時面對這樣一個個體,卻無法厭惡,或許因為我早已習慣了被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挑戰世界觀。我只是太震驚。
被我用混雜着多種情緒的目光瞪着的對象反倒很習慣似的,他的臉上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反倒還跟我開起了玩笑:“‘大件玩偶’啊……聽上去真可疑。不過你的力氣很驚人呢,女人……你是‘所多瑪’幾號呢?”
我收起過多的情緒,疑惑道:“‘所多瑪’?”
他似乎是想笑,但是剛笑了一聲就變成了咳嗽,連續不斷地咳了好一陣以後他似乎很累,喘了一會兒才說:“你竟然都不知道你自己是什麽東西,你誕生沒幾年吧?”
我原本不想回答這些多餘的問題,但是看着他,我忽然改變了主意。“我誕生倒是不晚了,不過也許你說得對,我确實不知道我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東西……所以,‘所多瑪’是什麽?”
他咧開嘴笑了笑,盡管咧到後面就成了因痛苦産生的呲牙咧嘴:“人造人計劃的名字,所多瑪,縮寫‘SDM’。你也有編號的吧,是幾呢?”
原來,如此。“……我是SDM-01。”機體重生之後第一次說出自己的編號,竟然是在這麽一個陌生且危險系數未知的人面前。“可是你為什麽會對人造人的計劃這麽熟悉呢?你是誰?”
“原來你就是Faith啊……真想不到這麽巧,”他已經沒有力氣再維持笑容,聲音也低了下去,“我是GMR-01——你瞧,這就是緣分……”他話說了一半就劇烈地咳嗽起來,我捕捉到他話裏的某個詞,睜大了眼睛:“你說你是GMR-01?‘GMR’代表什麽?”
他咳嗽的間隙似乎是想要說話,然而沒說出來就又連續不斷地咳嗽了起來。我看着他痛苦地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心裏的某處被牽動,匆忙說了一句讓他藏好我回去樓上取藥就離開了地下室。
這個家夥是帶着一身傷病被我扛回來的,我不懂對症下‖藥,但他懂一些,我就只好把我能找到的藥品都找到,讓他自己抉擇。我原以為向我們這種兩眼一抹黑的治療方法得花上個兩個多月才能讓他康複,沒想到兩個星期後他的皮肉傷就大都愈合了,雖然仍然咳嗽得挺吓人,但至少站起來和快速移動沒有問題,他的安全多了一些保障。期間沒有一個人來過地下室,但即便如此我也從不在人們活動的時候造訪,等到大家都睡了再一個人偷偷下到下面探望或者盡我所能提供一些幫助。
幸好安傑麗卡走了,要不然我也沒法讓這麽一個家夥瞞住她。我自嘲地想。
等他傷好後的某一天,我趁着“夜”深人靜的時候來到地下室,打開燈就看到他黑色的蛇尾盤在地上,上身直立,雙手抱在胸前,似乎等我已久。我從裏面鎖上了地下室的門,現在這個被人遺忘的地方只有我們兩個,我停在他面前幾步處,提出了我這幾周來一直心存的問題:“那麽,可以給我講講‘GMR’究竟是什麽了嗎?”
他似乎知道我早晚要問這個,并不驚訝,一臉無動于衷的神情:“我有什麽必要告訴你?”配上雙手抱胸的動作,滿滿的訊息全是不合作。
我認命,想了想說:“既然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那麽我也有必要知道你是誰。”
“哦?難道我們還要長期相處?”
“或者我可以趁你病還沒好把你扔到大街上去。”我維持着冷淡的表情。
金綠色的蛇眼眯了起來:“這是威脅?”
“不,只不過是讓你作為當事人了解一下可能的解決方法之一而已,”我的腦海裏浮現出安傑麗卡的臉,學着她的樣子讓嘴角滑出一絲譏诮的神情,“要知道,作為實驗體你已經被抛棄了,你的樣子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不對,如果現在沒人庇護你,不出三天你就會被警‖察找到,會怎樣我也不知道。
“而我,我現在能為你提供庇護,你需要時間養病、需要避人耳目,所以你一定要和我合作。”我很不習慣用這幅強硬的口氣說話,但理解“GMR”這三個字母意味着我可能打探到安傑麗卡的下落,它對我很重要,我必須要掌握對話的主動權。
他沒接話,盤在一起的黑色蛇尾悄悄伸展開,在我周圍繞了一圈,最後他人又回到我的面前,蛇尾盤踞在我周圍。整個移動的過程中他的視線一直沒離開過我的臉,帶着探究的視線讓我感覺頭皮發麻,但我強忍着保持一動不動。“真是讨人厭啊,這幅嘴臉,”他靠近逼視着我,“你就不怕我現在就勒死你?”
“你不敢。”我放在大衣兜裏的手已經開始出汗。
他似乎看破了我的色厲內荏般,戲谑地說:“不是我不敢,是我根本就不用。別裝了,小女孩,你不會讓我死,所以我也不會讓你死,我們都需要對方,準确地說是需要互相利用——因為你也被抛棄了。”
我無言。不打算否認,更不想承認。
“不過你說得對,我确實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所以把我知道的告訴你也無妨。
“‘GMR’是‘蛾摩拉’的縮寫,通俗的名字叫——獸人計劃。”他似乎要欣賞我的表情一樣地流露出了冰冷的笑容。我的心一緊,果然,我之前看到GMR-32的時候那種感覺是對的,這的确是一個混合人類和動物的計劃。
瘋狂,惡心。兩個詞從我腦海深處冒出來。“那麽告訴我更多關于這個計劃的事情吧。”
他挑了挑眉,“讓我從哪兒開始?”
既然他是GMR-01,那麽,“從你的誕生開始吧。”我說。
“我的誕生啊,我也不記得了。”他幹脆地說。我剛要開口說話,他就繼續說了下去,堵住了我的話:“我和你不一樣,和GMR-03之後的個體也不一樣。我是從胚胎開始發育的,”看到我驚詫的眼光,金綠色的蛇眼溢出一絲詭谲的神采,“——是的,我最初是一個人類。”
“但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不是了,我想大概是我在胚胎時期就被加入了蛇類的基因的緣故吧,我第一眼看到的我自己就是這個樣子。哦,我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他們叫我‘Venom’,你也可以這麽叫我——如你所見從一開始我就是個不詳的玩意兒——”他似乎毫不介意地揮了揮手,蛇尾換了個姿勢,“我還有兩個同類,02和03,不過我都忘了他們是混了什麽動物了,總之都不是什麽好東西。然後在我十多歲的時候04出現了,不同的是04是從人類中途轉化過來的,他原本就是個成年的人類,被中途植入了動物的東西——那是個很惡心人的過程,不過最後他活下來了,而且……變得很強。”蛇眼裏閃過一絲陰郁,我知道我最想知道的部分出現了。
“後來他們發現這樣做省勁兒得多,不用一把屎一把尿地養孩子,開始一直這樣做,05、06都是。不過他們和現在出現的10以後那些也不一樣,他們是部分地與動物體融合,比如一只手,一只腳這種;10以後就是整體融合了。
“我之後的這些實驗體被改造我都是親眼目睹的,GMR-10開始改造是在224年,我記得很清楚那時我16歲,從那以後……死了很多人。”趁着他說話的當兒我算了一下他的年齡,他是208年誕生的,比我記憶中樞成型早快十年,也就是說, 蛾摩拉計劃竟然比索多瑪計劃成型還要早。
“到了230年22死掉,搞研究的那些人中間似乎有人覺得實驗體死亡率太高,同時所多瑪計劃進行得又很順利,所以蛾摩拉計劃就暫時中斷了。這九年間人造人形成了軍團,現在開赴戰場——如果當年蛾摩拉進展順利,現在在亞缇璃的沒準就是我們了。不過,”他話鋒一轉,有點玩味地說,“中斷十年以後蛾摩拉計劃重啓了,你知道為什麽?”
我搖頭。
“因為戰争爆發了。我們有戰俘,戰俘是充足的實驗體庫。所以,現在是蛾摩拉計劃啓動以來的第35年,但是實際操作的第25年;或者說,現在是蛾摩拉計劃重生的第3年。為什麽說重生呢?因為主持研發的人換了。”
我的心猛然提了起來,條件反射似地追問:“換成了誰?”
Venom卻忽然話鋒一轉,仿佛要故意吊我胃口。“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就覺得你看上去特別眼熟,要知道我的記憶力是很好的。可是像誰呢?直到剛才看你那副樣子,才想明白——你像一個女研究員,在我出生的兩年前她剛剛成為科研總署最高長官,我小的時候還見過她幾面,但因為她當時主抓所多瑪計劃,而且立足未穩,所以并沒有過多參與蛾摩拉計劃,我對她也沒什麽太深刻的印象。不過聽說這些年她混得很不錯,所多瑪計劃又這麽順利,所以我在想——
“新的主持人會不會就是這位短短一年上‖位的最高長官呢——?”
我全身的人造肌肉纖維好像都變成了鐵塊,唯獨中央處理器還能夠轉動。我把之前的種種快速回想,很快就串聯起了一個完整的網絡:
安傑麗卡會被逃出的實驗體攻擊是因為剛剛重啓這個項目出現了技術失誤、她會被蛇攻擊是因為動物實驗體管理不善、她會徹夜不歸并且突然銷聲匿跡也多半和這個計劃有關,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不讓我知道這個計劃。
我擡頭看向Venom,因為蛇尾的支撐他現在比我高出一頭。Venom,毒液,惡意,如他所說,這是一個一開始就浸透了不詳的名字。可是從他這個名為“惡意”的人的口中,我聽到的并不是他的惡意,而是推動這整個計劃的人凝聚而成的惡意,面向他人,面向敵國,面向世界。
改造人類胚胎、用人和動物的細胞雜交、強硬地把人改造成具有動物細胞的異形生物——腦海裏閃過GMR-32非人非獸的軀體——世界上怎麽會有如此冷血和瘋狂的國家?這個極北大陸,我的故鄉,在我的眼裏突然扭曲成了我看不懂的怪誕符號。然而,事實就是,正在運作這些不可思議的實驗且起領導地位的,正是我所愛上的人。我忍不住又開始質疑我自己,會愛上經營這一切的人,那麽我也是他們的同類嗎?可是為什麽我面對同類還會感覺到同類的惡意呢?
“Ve……不,你的名字是什麽?”我擡起頭問。
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不是說了Venom麽?”
“我是說你‖的‖人類名字,我的人類名字叫貝黎洛斯尼慕微。”
金綠色的蛇眼裏倒映着我藍色的眼睛,我看到那抹藍色,一開始的冰冷和無所謂在此時漸漸融化。他漸漸将盤踞在我四周的蛇尾收了回去。“我叫桑德士穆斯塔藍。”他說。
“好的,桑德士,”我朝他露出一個笑容,“請你幫我個忙好嗎?”
“請帶我去蛾摩拉計劃的研發基地。”
他愣了愣,然後失笑道:“你的腦子壞掉了?我不可能帶你去。”我想了很久的事情此時就要達成,正處在急切的頂點,被他一拒絕正欲發作,一擡頭卻對上了他的眼睛,那裏戲谑的神色讓我冷靜了下來。是的,他說得對,他不可能帶我去。他并不知道安傑麗卡他們轉移到了哪裏,即使知道,即使我們真的到了那個地方,研究的區域必然也是戒備極森嚴的,想要靠近先要做好體無完膚的打算。我的話,太魯莽了。
“對不起,”我低下頭,挫敗感像是潮水一樣從指尖襲來,由外而內将我淹沒,我像是安慰自己一樣地說:“慢慢來吧。”
安傑麗卡在接下來的幾天仍然沒有出現,我百無聊賴地待在她的房子裏,既沒有地方可以去,又沒有事情可以做。一次洗完澡後我看着自己換下來的軍裝感到很諷刺,從我穿上這身帶着少尉肩章的軍裝起,我就沒有做過一件對琉慕拉帝國真正有意義的事情。如果要說現在整個琉慕拉和亞缇璃最和平的地方,我想會是安傑麗卡的房子裏。
有時候無聊到我難以忍受,我會調整自己的中央處理器,讓它進入半休眠狀态,如同人類打盹一般地過上一整天。時間在這種時候帶給我的痛苦會稍微小一些。一天,我又一次這樣做,渾渾噩噩的黑暗将我包圍,在其中我找到了一種超然的解放感,但正當我準備享受這醉生夢死的如釋重負時,我的雙耳捕捉到了一絲人聲。我在自己制造的夢境中猶豫了片刻,因為我的理智已經不夠我分辨這一聲究竟是真的還是我的夢境。
“安傑……麗卡?”我在夢中叫出了聲音主人的的名字,甚至不清楚自己在現實中叫了沒有。
可是我卻聽到了應答。“……是我,”她的聲音很模糊,“你……在幹什麽?”這時那醉人的黑暗突然變得令我煩躁,它們像厚重的紗一樣一層層包裹了我的感官,我迫不及待地想把它們撕掉,而事實上我也這樣做了。
恢複清醒的一刻我立即從床上坐起,安傑麗卡的臉直直地撞進我的眼睛,此時她正站在門邊,面無表情地看着我,眼神像幽深的湖水。“……對不起。”我用整理頭發的動作掩飾了我的尴尬,然後快速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下床,光腳站在地板上和她面對面。
“你在幹什麽?”她又問了一遍,冷淡的聲音拂過我的耳畔,如同融雪春泉穿喉而過,既讓我為之一振又感到透心冰涼。
“讓中央處理器進入半休眠态,因為我實在無事可做。”我老老實實地回答,卻在垂下眼睛的時候想起一件事,面上保持着不動聲色。
安傑麗卡似乎有些噎住了,氣氛僵了一會兒她什麽也沒說,轉身就要走。我在她轉身的時候從身後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回頭看我,眼神中閃過一絲習慣性的戒備。我用一種無比誠懇的語調請求道:“安傑麗卡,我不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麽,但是讓我加入好嗎?”
她慢慢轉回身,脫開了我的手,問道:“為什麽?”
“‘琉慕拉軍隊不養閑人,只有能夠、且樂意為帝國服務的人才有資格活下去[1]’,這不是我剛誕生的時候你就為我灌輸的思想嗎?我現在這個樣子,身為你最親近的助手卻連你在做什麽都不知道,我不想這樣。”我一反常态地自始至終和她對視,顯得很堅定也很真誠。
她不說話,冷冽的視線在我的臉上打量了好一陣,在我感覺自己都快要被綠色的冰湖凍住的時候她終于停止了這種探究活動。我的心裏有些忐忑,然而她卻沒有立即給我我希望的宣判,而是少有地猶豫了:“給我一天時間。明天我給你答複。”說完不等我回答,就關上房門把我一個人留在了屋裏。
第二天一早,她又走了。我心裏有些失落,部分地因為我的計劃失敗了。然而到了晚上,客廳裏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我疑惑地按下接收鍵,卻看到一個對話框被投影在我面前的空氣中。“明天上午7點我在西區火車站6號站臺等你,拿好行李,不要遲到。A.N.”
A.N是安傑麗卡尼慕微的縮寫。對話框投影結束,我的嘴角慢慢溢出一絲笑容。
作者有話要說: 在剛剛過去的英語考試裏,我還以GMR-01為第一人稱寫了篇作文…角色表示傷不起啊OT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