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轉世重生
248年1月,我搬到了亞缇璃的古城伊斯,在伊斯租了一間房子,同時聯絡到了和我在同一個城市的洛忒,他聽說了我的想法後告訴我他在原來的抵抗組織裏認識一些網絡人才,或許能偷偷潛入關押戰犯的監獄網絡調出記錄察看。我萬萬沒想到他會這麽慷慨,對他表示了無數次謝意。但很可惜地,這件事的進展并不快,因為洛忒認識的那些人有一些已經死了,一些離開了亞缇璃,留下的人要麽表示已經洗手不幹,要麽居住在非常遠的城市不方便聯絡。
就在這件事情快要擱淺的時候,洛忒轉給我一封他收到的郵件,來信人說他有辦法幫助我們。雖然這是個陌生的郵箱,但是見對方如此信誓旦旦而且我又不想再等,于是在和他交涉了幾次後我們簽訂了協議。巧的是,這個人恰好也在伊斯,于是我們的合作便很順利地開始了。
有了一些接觸後發現,這個人是個很好的合作夥伴。這人不知道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在處理問題的時候擁有男人的理性和謹慎,然而在每一次試圖潛入失敗後又能發揮女性的細致和敏感好生安撫失望或焦躁的我。合作之餘,我對我的合作對象其人也産生了越來越濃厚的興趣,然而那人的口風卻很緊,我試了幾次都沒能套出我想知道的信息。最後我無可奈何,責備那人與我合作卻不亮明自己的真身是不信任我,卻被對方一句話噎得沒法接話。那人說,你不必激我,我說過會盡我所能地幫你,只要你信任我就一切足矣。
我只能信任對方,因為随着時間的推移我們的行動進行到越來越關鍵的部分,可以用如履薄冰來形容。我的合作人最終還是松了一點口,她告訴我她的名字是曼莎,是個女人。曼莎不負我的期望最終找到了現正關押高級軍官的戰俘營的安保網絡存在的程序漏洞,2月28日的夜裏,她在安保系統的防護牆上打開了一個缺口,潛入戰俘營的資料庫,指示我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一個小時以後無論找得到找不到資料都要退出來。她在那邊操作着程序将資料庫裏的數據傳輸給我,我在浩如煙海的代碼檔案裏尋找我熟悉的名字。
但是太多了。曼莎告訴我這是所有現在能調動出來的資料,包括現正關押人員的全部,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卻始終找不到安傑麗卡尼慕微的檔案。我催促曼莎再調用多一點的資料出來,通訊器靜默了片刻,才投影出一個字來訊:好。
于是更多的東西鋪天蓋地襲來,我陷入一種近乎癫狂的狀态,機械地識別着每一個人名,卻始終沒找到我期待的那個。有時候已經翻上去的屏幕被我不經意掃過,看到類似的東西我會急忙把屏幕在滾動下來,卻在定睛看過之後失望而去。這種心潮的大起大落讓我很快疲憊,終于曼莎提醒我還有最後十分鐘,我不得不離開了。我頹然地離開電腦,靠在椅背上。沒有,沒有。哪裏都沒有。
幾分鐘後,曼莎告訴我已經成功退出資料庫,沒有被發現。她要我也盡快把轉移到我這邊的數據删除,我盯着白光熒熒的屏幕,麻木地擡起手,慢吞吞地把它們又翻了一遍。似乎是要讓我自己看清楚,因此我翻得比剛才慢一倍,眼神不帶感情地掃過每一個陌生的名字如同玻璃球單純的反射,那些字符對我而言不具有任何意義。翻到快最後的時候,我的視線中終于捕捉到了一個熟悉且正确的姓名,但很可惜那并不是安傑麗卡,而是索西麗娅斯安布羅修。對于這個女人我很難說清我懷有什麽感情,找回完整的記憶後我始終認為她和安傑麗卡有着重要的過去,她在安傑麗卡心目中的位置是任何人不能代替的,這本已令我感到不喜,又聯想到正是她到桑托基地的那天戈斯開始了轟炸,更令她在我心目中蒙上了一層不祥的色彩。即使她告訴了我安傑麗卡沒有死的消息,也于事無補,畢竟我直到現在也沒能找到她。
而此時,我在這堆繁雜的數據裏看到她,卻沒有看到安傑麗卡。我想了想,忽然明白這意味着什麽。擡手删掉了數據,我關閉了電腦,房間裏沒有開燈黑漆漆一片,我的胸腔裏配合着這陰暗沉郁的氣氛冰涼空洞一片。通訊器已經連着響了好多聲,擡眼能瞥見那大致是曼莎發來安慰我的短訊,我能理解她的好意,但是卻感覺無力起身做出回應。
我所有重生的期盼和希望又一次落空,索西麗娅斯的所言找不到證據,如果連戰俘營裏都沒有,那我真的不知道還能到哪裏去找她。如果她沒能逃出爆炸,那麽現在她已經死了。如果她和索西麗娅斯一樣逃出了桑托基地的爆炸,那麽她應該被捕。如果她既逃出了爆炸也逃脫了被逮捕的命運……怎麽可能呢。我在黑暗中幹笑一聲,安傑麗卡可是身份顯赫的人啊,她又不是我,區區一個人造人士兵失蹤了也沒人會在意。她要是失蹤了啊,琉慕拉軍方會費勁千辛萬苦找到她,琉慕拉軍方沒有能力還有戈斯,還有那麽多國家組成的聯盟,都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來——她就應該是那種時時刻刻都被所有人關注的人麽。
這麽多人都要找她,哪裏還輪得到我呢?輪不到的。
我失去她了,第二次。而且這次是真的。
在黑漆漆的房間裏不知道坐了多久,我終于起身走向通訊器,按下按鈕,查看曼莎發來的好幾條短訊。無一例外都是關心和安慰的話,我回複給她說我可以接受這個結果,并且謝謝她,那口氣就像外交官說着爛熟于心的辭令。做完這些之後,我躺在床上,似是累極一般沉沉睡去。
第二天再睜開眼時,我似乎已經恢複正常,正常到我自己都覺得不正常的地步。我很冷靜地給曼莎發去消息告訴她合作結束并且表示我感到與她合作很愉快,按照約定支付了報酬。然後給洛忒去了電話,告訴了他昨晚的結果,也謝謝他在前期給予我的衆多幫助。打完這兩通電話後,我無所事事地待在家裏,随即做出了一個決定:我決定留在伊斯等候審判結束。如果審判結束以後仍然沒有安傑麗卡活着的消息,我就離開亞缇璃去大洋上最年輕的國家,“新大陸”格瑞麗絲。據說格瑞麗絲剛被發現的時候第一批移民中的許多人就是為了逃避現實或者掩藏過去而到的那裏,久而久之新大陸就被傳出了可以埋葬記憶的神奇功效,也許我可以去效法前人試一試。我打定主意一旦決定要去,就再也不回來。
這個決定我沒有跟任何人說,埋藏在心裏異常堅決,并且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變得越來越堅決。一年以後,我等來了審判結束,琉慕拉遠征軍最高指揮部全員被處決,一星期後行刑;各總署最高長官根據情節惡劣程度不同被判不同時長的有期徒刑,我特意留意了一下“各總署最高長官”那一欄,科研總署彙報的是最高長官洛倫佐尼慕微在依洛淪陷時自殺殉國,安傑麗卡的名字提都沒提,仿佛根本沒有這個人。聽着電視裏持續不斷的播報,我向後仰頭靠在沙發背上,重重地嘆了口氣,仿佛如釋重負。我在亞缇璃已經沒什麽可以打點的了,只要和洛忒,或許還有曼莎再道個別,我就可以走了。
孑然一身,無牽無挂。
第二天我給洛忒去了電話,電話那頭他聽到我說的消息有些微微的驚訝,但是很快表示了理解。不過在我說完以後,他又開口對我說了一件事,令我有些摸不着頭腦。“我姐姐在我家,她要見你,貝黎洛斯,就現在。你稍微快一點吧,她的時間不多。”我一邊應着一邊在腦海裏翻找洛忒的姐姐這個人物,然而找了半天不記得我有見過這麽一個人。莫非我的記憶還不完全?可是之前我被抹掉的是在亞缇璃的部分,和洛忒有交集則是在桑托基地以後了。懷着滿腹狐疑,我快速換好衣服,二十多分鐘後就來到了洛忒家門前。
站在別人家門前剛想摁門鈴,卻發現門根本就沒鎖,聯想起我來的路上在這一帶看到的不尋常的警車,我心中的疑惑更重了。推開房門,出乎我意料的站了一大廳警‖察,在他們中央圍住的正是屋子的主人洛忒,以及——索西麗娅斯安布羅修。
這就是……洛忒的姐姐?我一瞬間有些呆愣。恍然間一個畫面浮上我的腦海,在桑托基地安傑麗卡發現了我私自往外放戰俘的時候,我嘴硬地不承認,她于是來到了關押戰俘的屋子前,打開門正好看見和我裏應外合的洛忒。當時洛忒并沒有表現出破綻,我也什麽都沒說,安傑麗卡卻臉色突變,毫無疑義地判定了我的錯誤證據确鑿。當時我并未深究這一細節,現在想來我忽然明白了安傑麗卡只憑一眼就斷定我的罪行屬實的原因——顯然地,她見過洛忒、認識洛忒,而且知道洛忒在亞缇璃抵抗組織裏占有一席之地。而她之所以會認識洛忒,原因還用問嗎,必然是因為索西麗娅斯。
原來如此,洛忒安布羅修,這才是他的名字。我有些複雜地看着他,洛忒湖藍色的眼睛裏平靜無波,和我的視線相對也只是略微點了點頭,然後就轉頭看向了索西麗娅斯。我會意,也走到索西麗娅斯面前,開口問她:“你找我?”
索西麗娅斯點了點頭,從大衣兜裏取出一枚硬盤狀物,那是我認識的儲存記憶的裝置。“這裏面儲存着我的一部分記憶,關于我和一個叫安傑麗卡的人,現在我已經忘了安傑麗卡是誰,但是我還記得應該把這東西交給你。”因為沒有了記憶裏安傑麗卡的存在,索西麗娅斯對我的态度似乎也消減了不少的敵意,豔藍色的眼睛裏終于不再鋒芒畢露,而是像所有對自己的命運已經了然而心中不存僥幸的人一樣,靜如平湖,坦然安逸。我接過那個硬盤,索西麗娅斯對我擡了擡嘴角,然後告別了洛忒,在那群警‖察的簇擁監視下離開了洛忒的家。至于她要去哪裏,我和洛忒都清楚,亞缇璃沒有人不清楚。索西麗娅斯是遠征軍最高指揮部唯一一名女性,但這也無法令她逃脫被槍決的命運,這一次離去便是走向死亡。
我和洛忒站在一下變得空蕩蕩的客廳裏,只有兩個人的房間似乎被無限放大,如同一片浩渺空曠的天空,而我們兩人的飛行軌跡在這片天空上偶遇過後,也最終各自轉彎,背道而馳。
回到租的房子我看了一下索西麗娅斯給我的物件,與我之前見過的還不完全相同,這一個不需要借助別的機器,可以直接連入人造人記憶中樞上的印記。我懷着好奇心,想到這是安傑麗卡在我誕生之前的可能最全面的記錄,理所當然地把它接入了記憶中樞。
那裏儲存的記憶所跨越的年份出乎我意料的長,從192年索西麗娅斯16歲開始,一直到243年桑托基地的那次爆炸。而我也恍然發現,距離那次爆炸已經過去整整六年了,但這六年在我眼中就像一瞬間,反倒是239年、240年和243年過得漫長得好像一輩子。從索西麗娅斯的記憶中,我還讀出了不少蹊跷的東西,比如那次爆炸,索西麗娅斯沒死是因為安傑麗卡帶她進了地道,地道裏自始至終都是安全的。也就是說,安傑麗卡确實沒有死在爆炸中,只是之後再也沒能被人找到。我的心中又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希望,與此同時我又注意到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
索西麗娅斯原本根本不可能參軍,報考陸軍軍官學校純粹是為了安傑麗卡。而在軍官學校中,她主修的科目是軍事理論,安傑麗卡則是生化科技和信息技術。生化科技我已經見識過了,不過信息技術這一條我還真不知道,安傑麗卡跟我在一起時也只字未提過。對于這個“信息技術”所指的內容究竟是什麽我不好斷定,但是憑我對這一學科的大概了解,似乎易于産生類似曼莎這樣的人才。
高智商,冷靜,富有冒險精神,曼莎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我沒見過她真人,但是僅憑與她間接的接觸就能讓我在腦海中大致勾勒出此人的形象。如同239年我的記憶剛剛開始解凍時我在腦海裏塑造安傑麗卡的形象類似,曼莎在我心中也被我不知不覺刻畫成了一個帶有軍人色彩的人物。以前我與她合作時沒有發現,但現在仔細想想忽然發現我心目中的曼莎與安傑麗卡有着許多難以用巧合解釋的相似點。這讓我不能立刻一走了之,接受了索西麗娅斯的記憶以後我更加覺得有些東西很有必要弄清楚我才能安心離開。
于是我撥通了曼莎的電話。這是我第一次和她采取說話的方式溝通,之前即使是利用通訊器也不過是傳遞文字短訊而已。我特意換了一個號碼,以免她知道是我而采取什麽措施。電話響了幾聲後被接起,在我耳邊響起的是一個帶有金屬質感的女聲:“喂。”聲線微冷,帶着冷淡和疏離,但電話的變音弱化了其中的冷漠質感,讓人有些畏懼又想去試探着接近。
“曼莎,”我的語調帶上了一點笑意,“我是貝黎洛斯。我打電話給你是想跟你道個別,我就要離開亞缇璃去格瑞麗絲了,而且不準備回來。我想我們有過一段不錯的合作,至少也給彼此留下了好的印象,所以特意來跟你說一聲再見。”
曼莎沉默了兩秒,說:“準備走了?是因為沒有安傑麗卡的消息?”
“嗯。”我坦率地回答。
“……這樣啊。”她似乎在猶豫着什麽,“那明天我去送你吧,找個僻靜點的地方稍微聊一聊,我想見見你。”
一抹笑悄無聲息地爬上我的嘴角,我掩蓋住了笑意,不鹹不淡地對着電話說好。
第二天下午,我按照約定的時間到了和曼莎約好會面的地點。那是一家氣氛不錯的咖啡廳,下午人比較少,适合喜歡安靜氣氛的人消磨時光。我走進咖啡廳,最後的陽光還很明亮,因此屋內的燈光相對地就暗一些,屋裏沒什麽客人,僅有的幾桌也各自坐在角落裏低聲絮語,被室內播放着的音樂掩蓋的模糊不清,低沉模糊的語聲纏繞着慵懶略有些奢靡感的音樂,在黃昏金燦燦的陽光下說不出的暧昧。我環顧了一圈,一眼就看到了在角落坐着的一個年輕女人,心下了然邁步走了過去。
“是曼莎嗎?我是貝黎洛斯。”我走到那個女人身邊,一邊禮貌地問一邊端詳她的樣子。此時仍是冬天,她全身裹在一件黑色的長及小腿的風衣裏顯得十分修長,風衣的肩膀上有兩個裝飾帶看上去就像軍服上的肩章。她的皮膚是出生在較北地區的大多數人都有的白‖皙,黑色頭發黑色眼睛,形象幹淨簡單就像剪紙出來的人影,帶着天生的微冷氣息。得到她肯定的回答,我坐在了她的對面。
“貝黎洛斯啊,”曼莎喝了一口端上來的飲料,輕笑着說,“和我想象中的狀态不太一樣呢。”
“怎麽個不一樣法?”我反問。她向後靠在椅背上,雙手抱在胸前微微揚起頭,下颌的棱角明顯得近乎脆弱,看着我的眼睛裏隐含‖着銳利的光芒,如同上好的黑曜石卻增加了未知的危險:“我以為你會萎靡不振,至少也心情不太好,沒想到你根本沒有呢……你真的有你說過的那麽看重那個人嗎?”
“心情不好又不必須要表現在臉上,”我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忽然話鋒一轉,“不過你好像很關心我和安傑麗卡之間的事……是我的錯覺嗎?”
曼莎挑了挑眉,“好吧,我是有一點關心,不過是好奇心使然而已。”說完這句她就不再說話,于是我也配合地不說,我們兩人各自喝着各自的飲料維持着有些詭異的安靜。音樂在我們之間流轉而過,有幾次我看到曼莎似乎想要開口說什麽,但最後都忍住了沒有說,于是我也忍住了沒問。兩個人心懷鬼胎地坐了半個鐘頭左右,陽光透過曼莎身後的镂空隔斷投射在桌面上,形成一片小小的金湖。
我盯着那片光,忽然想起,在索西麗娅斯的記憶中,她似乎對安傑麗卡之前的那位科研總署最高長官有些微弱的印象,而那個女人的名字好像就是叫……曼莎。心中的笑意加深,我很辛苦地忍住沒有在面上表示出來,放下杯子我站起身說:“時候不早了,面也見了話也說了,這下我該走了。再見,曼莎。”說完很果斷地邁開步子往門口走去。
走了沒兩步,果不其然聽見背後傳來一聲杯子放在桌上的重重聲響,就像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以及黑發黑眼的女人有些壓抑的聲音:“貝黎洛斯。”我背對着她聽見她冷淡的聲線終于破開一條裂縫,如同融化在即的冰湖,她叫住我的時候帶着一點決絕更多的是無奈,那是我以前從未聽到過的。
我終于不再掩飾心裏的笑意,轉過身站在餘晖裏朝她微笑,能感覺到陽光照在我臉上溫暖異常。“安傑麗卡,我剛剛發現,你這人比我想象的可愛多了。”剛剛還叫曼莎的女人聽到這句話眼神一暗,不等我走到她面前便伸出手将我拉進了隔斷後面被擋住的部分,在隔斷的陰影裏捧起我的臉重重地向我的嘴唇吻了下來。不再是曾經感受過的冰冷的吻,這一次的熾烈而糾纏,此時我才憶起我真的已經同這個人分別了六年,原本讓我覺得彈指一揮的時光沒有帶來焦躁難耐,此時這些東西像報複似的一下子湧上了我的心頭。我頓時覺得自己需要補償,而且能夠補償我的人就在我面前,和我呼吸糾纏,四唇相貼。于是我的手指穿過那頭已經不是銀色的冰涼長發,按住了安傑麗卡的後頸加深了彼此的貼合,像是抱緊了自己日思夜想的東西。
在我的手停留在她頸後的時候,敏感的皮膚觸摸‖到了她後頸處的某些東西,安傑麗卡察覺到我的反複觸摸,便離開了我的嘴唇,輕聲解釋道:“是印記。”
短短三個字讓我頓時明白了,心下訝然,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難怪戰後沒有人找到你,容貌變了啊……”說到這裏我忽然住了口,果不其然看見安傑麗卡在我提到“戰後”二字的時候臉色一僵,但是她随即就緩和了。
“确實是這樣,而且這就是我的目的。”她的手指穿過我的頭發,一只手臂攬着我的腰低聲說,“被抓‖住,如果是我的話必然難逃一死,為了活下去我只有這麽做。這具身體是洛倫佐造的,桑托‘心髒’的那一次爆炸為我提供了一個契機,正好可以讓我名正言順地死亡,于是在那之後我就讓洛倫佐轉移了我全部的記憶,成了這幅樣子。”
“是這樣……不過我原本以為,洛倫佐那樣才會是你最終的結局。”我直視着她的眼睛說。那雙黑眼睛由于色彩的關系顯得比之前沉靜,也減少了一些淩厲的氣魄,雖然有些可惜,但我知道這樣才應該是一個和平時期的普通人應該有的特質。軍隊對于她和我都已經是過去,此時的世界與我們曾經身處的截然不同,我們都得學會适應。
安傑麗卡聞言低低地笑了,有些自嘲地說:“我以前也這麽覺得,但是某一天我突然發現我也有了割舍不了的東西,我意識到我已經做不了自己曾經希望做的殉道者——殉道者是聖徒,他們的心中沒有塵俗的七情六欲,有的只是無比崇高的、對飄渺的理想追求的純粹的愛——而大多數人的愛不純粹,所以他們做不了聖徒。
“我的轉變不在于我終于變成了‘大多數人’中的一個,而是我終于承認自己是他們中的一員。”黑色的眼睛中有些惋惜,但是在看向我的時候轉變為釋然,“轉變的過程非常難熬,因為對于我來說,那是一次大規模的意識形态颠覆。恍然間我曾經無比堅定信仰着的東西松動了,它讓出一部分我心裏的位置給了新加入進來的東西,它們溫和、寧靜而甘甜,可是習慣了冰冷、激烈和尖銳的我卻在猶豫要不要接受。”
她語聲平靜地緩慢訴說,我目不轉睛地看着她,不時地點頭。這種表現可能看起來很像是敷衍,但是我找不出更明确和強烈的信號來傳達我的感同身受,曾經我的身體裏進行過同樣的過程,就像一個身體、兩條生命一般互相纏繞互相絞殺。我知道那種仿佛即将被自己窒息而死的痛苦,但我比她幸‖運的是安傑麗卡的失蹤給了我一個漫長的緩沖期,能夠讓我的兩條生命中的一條先死去,再獲得重生。
她說她曾經猶豫過要不要接受新加入進來的柔軟的東西,其實不需要說出答案,我們都站在這裏就是最終的選擇。曾經她唯一相信且交付全部的是她帝國的千秋偉業,曾經我镌刻入本能無法背離的是拯救亞缇璃的信念,而今我的願望已經實現,亞缇璃已經保住,她卻選擇了放棄。雖然最後的選擇相同,但是她的犧牲比起我要多得多。
“我想我是不是該補償你,”回去的路上我半開玩笑地說,“為了我,你放棄了原本你唯一堅持的東西。”
低低的笑聲響起,在暮色開始四合的時分令人聯想到夜來香的香氣。“過去重要的東西一旦不再提起,随着時間的推移無論如何都會變得不重要,也不會再感到惋惜,因為我已經有了更珍重的東西。”忽然一雙手從背後環住了我,我放心地向後倚去,我們正身處一個廣場,随着天黑廣場上的燈紛紛亮起,稀少的人影變得模糊不清,白天的熟悉漸漸淡去,夜幕仿佛開起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我不需要補償,”帶着金屬質感的聲音在炫光中有些別樣的旖旎,“因為我放棄了過去,得到的卻是一輩子。”
我倚靠在她的身側,感受到耳邊平靜卻不溫暖的呼吸,終于感覺可以放松。我們擁有的時間還很漫長,足夠消弭過去帶來的裂隙。我們都不是喜歡一成不變的人,因此未來可以預見地少不了波瀾,但是這一次的波瀾又與往日那些都不同,這一次沒有生死攸關也沒有家國天下,我們是,也僅僅是,我們自己。
END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就此完結了=v= 接下來是作者本人最喜歡的角色——索西麗娅斯·安布羅修為主角的番外,番外更完以後本文将正是完結~ 還請看文的各位跟我到最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