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 (完)

最後一眼,溫良玉仍是看著自己,沒有驚慌沒有恐懼,哪怕是在鮮血噴灑而出的那瞬間,他就只是定定地看著自己,直到墜入海中。

十年來,慕容玦從不曾忘記那一幕。

「二公子,您起身了嗎?」

「進來吧。」

遲遙仍和從前一樣貼身服侍他,只是娶了媳婦生了兒子後膽子也跟著越來越大,天天抱怨工作繁重不能讓他回家抱兒子,他渾家懷上第二胎時,慕容玦放了他十天假,結果遲遙不到兩天就自己乖乖回來做牛做馬,說是沒聽見二公子摔杯子的聲音就是不習慣,連飯都吃不下。

慕容玦知道遲遙真正的習慣其實是擔心自己,可他什麽也沒說,十個月來天天用這事打趣他的奶兄弟。

日子仍是要過。

十年改變了很多事,昔日稚嫩的少年已成了豐神俊朗的青年,雖仍拄著拐杖,可天下十停他卻已走了七八停。十年前慕容桦死後,他便繼承了慕容山莊,謹記著溫良玉的吩咐,他散了門派弟子改而轉往商道,一開始總是跌跌撞撞,可他終究走了下去。

江湖依舊翻騰不休,那年刀劍雙榜沒有排出名來、武林盟主同樣沒有著落,人們都在尋找那半張碧落機密圖,約莫兩三年後,鳳鳴派掌門接任盟主,隔年齊斐竟死了,朝飲罷與殊龍寨成為衆人目标,亂了幾年他已記不得了……可在那之後,春燈公子總會給他發來請柬,春燈宴、秋燈宴,慕容玦一場也沒有錯過,初始總有人以怪異的眼神看著他,但當新人紛紛換過舊人,便再也沒有人刻意提起他是誰,那年的事成為一個遙遠的江湖傳聞,就像隐匿的天門一樣。

宋既棠勸過他很多次,這般勞心勞力於他無益,可是他離不開江湖,就像他仍将那枚刻著溫玉公子四字的玉石随身帶著一樣。

那年遲遙小心翼翼地帶著失魂落魄的他回到慕容山莊,他坐在床邊茫然地看著遲遙整理行囊,突然一樣東西自包裹裏滾了出來,遲遙撿起來,然後神色複雜地放入他手中。

看著那枚熟悉玉石,他猜約莫是溫良玉見他愛不釋手,這才偷偷地放在他的行囊中,只是他發現得太晚了,就像那時他來不及拉住溫良玉一樣!

那一夜慕容玦在遲遙面前哭了一晚,從此他再也沒有哭過,可也不曾放棄,春燈宴、秋燈宴,他走遍大江南北只為了一個人,尤其是五年前崔凡山死去的消息傳來時,他真的以為他會等回那個人……

可惜世事不能盡如人意。

見他又對著帳簿發楞,遲遙無奈地喚道:「二公子,您又出神了。」

将手中早已乾掉的毫筆随手一扔,慕容玦煩躁地道:「不算了,江南勝濟號的掌櫃算這是什麽帳?一塌糊塗、亂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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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算不出來也就罷了,先喝口茶歇歇吧。」遲遙把筆撿回來,又端了杯茶給他。

「明天就把那掌櫃辭了。」

「是是是,明天就辭。」遲遙沒真将這話當一回事,橫豎他家二公子還是這個樣子,就是在外人面前裝個沉穩冷靜罷了。「二公子可別忘了,今晚杜公子約了您一起吃飯。」

「知道了。」

慕容玦遷居京城已久,杜春燈又難得來一趟,他理應略盡地主之誼,遲遙早就為他們訂了京裏最大的酒樓沁芳塵,甚至大手筆包下整層三樓,就為了顧及春燈公子那愛裝神秘的個性。

「我越來越是懷疑那些武林傳聞其實不假,你果然是妖。」

每年見面慕容玦總是要重複這一句,杜春燈早也習慣了,拿著酒杯的手動也不動。

「否則為什麽不會老?你瞧遲遙都老成什麽德行了。」

無端被點名的遲遙哭喪著臉,不知是該覺得丢臉還是難過。「二公子……」

瞟了慕容玦一眼,杜春燈笑道:「有家室的男人總是老得快,再加上在你手下做事,怎不将他青春磨盡?」

慕容玦自喝悶酒,杜春燈又向遲遙道:「遲遙,我記得你第二個孩子該出世了,男孩還是女孩?」

「勞春燈公子記挂著,上個月底剛落地,是個女孩,模樣像極了拙荊,可愛得很。」

「是嗎?恭喜你。」杜春燈略擊掌,便有侍女送上一份厚禮,遲遙也不客氣就收下了,杜春燈又回頭來看慕容玦。「我要的東西你到底備齊了沒有?」

「早就備齊了,遲遙,将帳目給他瞧瞧。」

遲遙手腳俐落的遞上帳本,杜春燈翻了幾頁,确認所需之物都在上頭,帳目也一絲不錯後便交給身後侍女。「勞煩你了。」

「看來明年的春燈宴将是精彩別致。」

但笑不語,杜春燈又自侍女手上取過一份請柬及一只木盒給他。「我想著既要見面,便直接給你攜來了。」

慕容玦也不理請柬,只打開小木盒,便見今年又換了個花樣,盒中竟是朵維妙維肖的粉色蓮華,不過掌心般大,花瓣上則細細地刻著他的名字,聞著甚至還有依稀蓮香。「這個有趣,似乎還能浮在水上。」

「你倒聰明。」

杜春燈笑著舉起酒杯,慕容玦的杯子卻早就空了。

沁芳塵最著名的酒是封春泥,一壺十金尚不可得,杜春燈卻一人飲下一壺又一壺,慕容玦嘗了一杯,第二杯始終放在面前不曾拿起,便就在缭繞酒香中靜靜聽杜春燈談起這一年武林又發生何事。

最後,杜春燈仍是落下一句。「他還未出現。」

「是嗎……」

「可曾想過他已不會出現?」且不提那人早已身受重傷,自那樣的高度墜入海中,有多少人還能活著?

聽杜春燈說出他始終不敢說的話,遲遙不免擡起了頭,慕容玦卻仍不為所動,只楞楞地看著那朵被他放在桌上的蓮花,良久方輕聲道:「我知道。」

「那麽還要等多久?」

「不知你信不信,但我不是在等他。」慕容玦站起身,拄著拐杖走到欄邊,看著那歌舞升平繁華人世,他卻怎麽也笑不出來。「我不是在等他,只是沒辦法牽其他人的手。」

他說得極輕,幾乎像是一點氣息溢在這秋夜,可杜春燈聽得清楚明白,終是無言以對。

分別之時,杜春燈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後便與他道別,慕容玦擺擺手,直待春燈公子的車駕隊伍離去後才與遲遙上了車,又想起從沁芳塵回到小院的路上便會經過遲遙居所,慕容玦遂開口道:「等會兒你便直接家去吧。」

「我還是跟著二公子回去,侍候了您沐浴更衣後再走吧。」

「還有其他人在,用不著你,早點家去抱孩子吧。」

見他堅持,遲遙也不再拒絕,只囑咐他要直接回家然後記得喝藥記得蓋好被子、糖罐就放在桌上,慕容玦煩躁的擺擺手。「你現在就下車走回去,別來煩我。」

說是這麽說,但遲遙還是直到了家門口才走下馬車,他妻子聽見車輪聲音早就拿著燭臺開門來瞧,慕容玦打起車簾同那溫婉婦人點點頭後才讓馬夫駕車離開。

遲遙抱著老婆卻嘆了口氣,貼心女子輕聲笑著,對他說沒事的,二公子等的那人很快就會出現。

慕容玦在半路便下了車,不知從何時開始,這成了他瞞著遲遙養成的小習慣,他總會在腿腳不疼的限度內拿捏距離,然後一個人緩緩地走到家門。他視力極好,夜裏也不需提燈,聽著拐杖扣扣地敲在無人的石版路上,竟是每一聲都讓他想起過往。

不知道杜春燈到底懂不懂,他已經不是在等。

只是……忘不了、抛不去,甚至再也無法牽起任何人的手。

家門已在眼前,慕容玦一聲輕嘆,只想著這一天又要過去。下人為他開了門,門扉閤上的瞬間他卻瞧見外頭有一絲微光,忙壓住門,下人不解地看著他,慕容玦沒有說話,只又走了出去,下人看著他緩緩走到對面的小巷,然後失了蹤影。

小巷不長,慕容玦知道這是個死胡同。

一點搖晃燈光就在前方停住,持著燈的那人仍是一身白衣,就和從前一樣。

「果然是你……」

慕容玦一步一步走近他,溫良玉沒有逃,沒有理由逃。

「你還敢來?十年了,你還敢來!」

「本來不想來的。」溫良玉勾起一笑。「只是想看看你。」

丢了拐杖,慕容玦将他一把抱入懷中,一瞬間只想自己還是長得不夠,就跟這人一般高而已,但那些都不重要。「你怎麽敢不來、你怎麽敢讓我等了十年!」

溫良玉沒有說話,這個懷抱讓他盼了十年,感覺青年将他抱得越來越緊,幾乎不能呼吸時他又忍不住笑。「你長大了。」

終於将他放開,慕容玦仔細地打量他的臉,其實并沒有多大變化,只不像杜春燈那妖怪一般,十年光陰仍是在他臉上留下了一些痕跡,可就是這張臉讓他牽挂了這歲歲年年。

「你不是溫良玉,告訴我你的名字!」他還記得自己的誓言,總有一天他會保護這個人,然後他們要一輩子在一起。

不是溫良玉的那人楞楞地看著他,顯然想起了和他一樣的事,直到慕容玦不耐煩地搖了搖他的身子,他才如夢初醒。「左涼玉,我叫涼玉。」

慕容玦拉起他的右手,摸著那截斷肢,聲音像是哭又像是笑。「怎麽還是這個名字?」

「這樣你就不會叫錯了。」

「怎麽可能叫錯!涼玉、涼玉、涼玉……你不要走了,和我在一起。」青年又抱住他,有點哽咽的聲音聽起來仍和從前相同,左涼玉想起過往,竟覺得青年只是身子長高了,內裏卻一點也沒變,所有舉動仍如孩子般牽動他的一切。

他閉上眼,低聲說:「好,我不走,以後讓你保護我。」

兩人在小巷裏抱了好久好久,慕容玦才終於沉默地放開他,左涼玉拾起拐杖交還他時,看見青年的耳透著微紅,不禁又笑了,只是當他向前一步卻沒聽見青年跟上,不免回頭來瞧,慕容玦看著他映在燈下的淺淺笑靥,竟只是傻傻楞在原地,許久,才拄著拐杖上來握住他隐於袖中的殘缺右手,滿足地與他并肩行走。

人生所求,不過你回眸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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