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敏君家是三室兩廳的格局，裏外都收拾得十分整潔，客房的床單是新換過的，上面還有股淡淡的洗滌劑味道。我一覺睡到大天亮，早晨推開窗才發現地面濕了，雨還在淅淅瀝瀝下着。
當新一天中時針和分針第一次相差一個刻度的時候，我右腳跨進教室，開始參與班上的學生早讀，然而見他們在座位上雙目無神，精神萎靡，我的臉色有點兒變化了。
“安靜一下。”我拍手示意，“請兩邊的同學把窗簾放下。”
“滋滋滋”的聲響過後，兩邊的窗簾都拉了下來。我站在講臺上，往下面掃視一遍，發現絕大多數同學已經到了，都是睡眼惺忪的模樣。
“大家看起來可是沒精打采的，周末都玩瘋了吧？”我對下面的人溫和道，把長柄傘靠講臺放着，傘上的雨水滑落到底部，留下巴掌大的一灘水漬。
“可沒怎麽玩，”一個女生打着哈欠道，“培訓班就上了一天半，昨天又寫作業到十二點，今早六點半就起來了。”
“沒睡夠呢。”我對這公然打哈欠略過不計，将心比心，只是可憐現在的小學生想要睡眠充足都不容易，常常還有各種的培訓班要上，偶爾還要熬夜，于是說，“今天的早會是在教室進行，早讀取消，你們先休息一會兒，養養精神。”
“嘻嘻，好噢。”下面傳來的笑聲細碎，很快就有一大片的同學趴在了桌子上。
“好好休息，”我又重複了一句，掃視一眼沒有空位，就把前後門都關上了，有幾秒鐘的時間，心裏只覺得一陣失落，我雖然是個老師，然而可以為學生做的事情，實在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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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講臺之後，看着下面睡倒一片，軟趴趴的樣子好像一只只被晾曬的小蝦米，忽而忍不住就笑了，只是這些蝦米還沒有晾曬充分，已經有人從外面敲響門。
“啪啪。”我鼓掌兩下，看手表時間也才過了一刻鐘有餘，和顏悅色道，“大家先振作起來，早會的廣播要開始了。”
“好快啊，才剛趴下的，”幾個同學伸着懶腰感嘆道，雙手在臉上亂搓，還是一副渴睡的樣子，座位靠窗的同學還主動把窗簾拉起了一半。
“是啊。”我笑着應道，等大部分同學都坐端正了身子才開了前門。
“老師您好，我們來檢查校服、紅領巾以及出勤的。”三個別袖章、模樣可愛的女生對我敬了禮，看樣子就知道她們是這日的值日生了。
“好的。”我把前門完全敞開，向她們微笑示意，做了個請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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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乎，一個女生站在門口處點數，另外兩個下到座位逐個檢查着裝，而我這個班主任則在上面瞧着，置身事外的樣子，無所聊賴。
一分鐘後，裏面的兩個值日生檢查完了，一前一後向門口走來。
“你們辛苦了。”我樂呵呵道，等她們出去後重新關上門，微微哆嗦，呵，這日“呼呼”的冷風勁力可不小啊，難為我的學生個個都沒有遲到，還按學校要求穿了校服，只是校服的質量……我祈禱能足夠保暖吧。
學校的規定細則往往很多，關注形式勝于內在，譬如星期一的第一節課是早會，包括了起立、奏國歌升國旗、通報上周檢查情況、唱校歌、校長講話、老師代表講話和學生代表講話幾部分，如此般大概要用去二三十分鐘，然後剩下十來分鐘是班主任講話，至于每位班主任都講些什麽，就要看個人發揮了。
早會開始幾分鐘後，我透過靠近前門的窗子看出去，注意到教室外的走廊上有兩個校領導來回走步檢查各班聽廣播的情況，經過我們班的時候，忽的就駐足不前，表情嚴肅，其中一個靠近前面的玻璃窗向我頭一點，便引得我連忙出去了，心想接受教訓恐怕是難免的事了。
“這窗簾一拉就看不到裏面的情況了，不方便老師和學生幹部做檢查。”領導的手背在後面，不無威嚴。
“是我的過失，影響不太好。”我趕緊應道，誠惶誠恐，心裏卻不以為然，對他後面的話左耳進右耳出，只是臉上還保持着謹聽教誨的恭敬模樣。
所以，如果我們班的學生有口是心非的毛病，那我這個班主任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從很多方面來說，我為人師長就沒有以身作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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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領導指示回到教室的時候，廣播裏正播放着校長講話，句句擲地有聲，然而班上的同學明顯心不在焉，目光一致向我這邊看來了。
“大家別緊張。”我大手一揮，趁校長停頓的空當插了話，“廣播聽完我也就不講話了，大家把窗簾拉下來，繼續休息。”
早會後的課間十分鐘沒有一個學生下位走動，我也回辦公室搬椅子坐到講臺前，将下面睡成一片的情況盡收眼底。
雨一直下，天色昏昏然，教室裏九盞日光燈全開也不夠明亮。我從口袋裏掏出一本小書翻了幾頁就覺得眼睛酸痛，于是起身關掉了所有的燈，蹲到講臺下，拿一只小手電照着繼續看小書。
說起來，我大概有故作好學的毛病，光線充足還不一定認真看書，現在教室裏昏睡一片的情景反而讓我有看書的欲望，便當做是與艱苦作鬥争了。
後一節是我的語文課，下面的同學繼續睡了半個小時，然後稀稀拉拉伸懶腰起來，倒像是提前商量過了一起醒來的時間。
“精神頭好些沒有？”聽見了聲響連作，我也從講桌下探出頭，對他們笑眯了眼，這才覺得腿彎都麻痹了，啊，糟糕，蹲得太久了。
“怎麽睡都不夠，但我們也不能睡過頭啊。”一個瘦高的男生嬉皮笑臉地答應我，眉清目秀生得十分好看，名字也挺好記，叫做陳晨。
“OK，請兩邊的‘燈光師’配合着打燈，”我站起身子說道，收拾了教案，又補充，“課代表打會兒記得把作業本送到各科老師的辦公室，語文作業等下就交給我，大家已經睡了……”我看看手表上的時間，“大約一個小時，下面的數學課可不要走神哦！今天的語文作業嘛，就寫篇日記吧，字數、形式統統不作要求，三言兩語也可以交差，就寫寫你們的真情實感。”
“老師，那很難，”胖胖的男生把下巴弄出好幾層褶皺，嘟嚷道，“我們最多保證不整節課都走神。”他叫做宋曦，名字和陳晨湊一起恰好是，“晨曦。”
“OK！”我對他們一笑，搬了自己的椅子出去。
從走廊經過的時候，我忍不住又哆嗦了一□子，發覺這下雨的周一更多了些寂寥，連走廊歡鬧的人也少了許多。
這麽想着就加快步伐走到五年級辦公室，推開門，立即被溫暖的空氣包圍了身子，可別提多惬意了。
這會兒辦公室裏的七八個女老師都聚在一起，正說着流動紅旗的事情。
“你們一班的學生也太争氣了，連續幾周拿了流動紅旗，讓你這個班主任臉上增光，獎金也不錯，真是好啊。”一個老師說道，頗為贊賞的語氣，她恰好也是我們班的數學老師。
“嗯，不錯，的确該表揚。”我在心裏回應着，搬了椅子到自己的座位上，随手拿過一個作文本就要開始批改。
“相比之下，這五年級五班的孩子倒是聰明伶俐，可惜重組的班級總會讓人多操心。”說完一班，這個老師也對我們五班表示了關心，又道，“他們上我的數學課發言倒還積極，腦子也很靈活，可惜就不是很規範規矩，連舉個手也高高低低沒有樣子。”
我默默聽着，握紅筆的手懸于作文本上方，臉擡起對說話的老師笑道，“您說的是啊，嚴師出高徒，我們五班的學生還有些不足，應該好好培養才行。”
這樣的一番話言不由衷，卻讓這個老師很是滿意，連連點頭，“五班是該嚴加管教了。”
“比起管教，恐怕關愛更加重要。”我但笑不語，批閱了了幾本作文後，我回班上看一切安好，便準備提早偷溜回家，剛走出教室，就聽見身後一個甜甜的聲音喊道：“禾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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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琳琳？”我回頭淺笑道，看着眼前這個幾乎與我平肩的女孩子，不禁羨慕起她在這個年紀的身形來，真是苗條可人啊，比之我當年……十幾年前我在這裏念小學的時候，可是胖墩一個呢，想起來真是汗顏。
“禾老師。”孫琳琳臉色微紅，聲音有幾分懊喪，“我們班真的很糟糕嗎？”她走過來雙手放在欄杆上，看着外面落下的雨，又看了看我，眼中有幾分迷茫。
“為什麽這麽說？”我自信滿滿道，“我們班很優秀。”
“可是，這個學期都過去五周了，我們班連一次流動紅旗也沒有拿到。”孫琳琳有她的理由，作為我們五班的一班之長，想必承受了更大的壓力，又說道，“我們還都聽說易老師出院後也不想帶我們班了。”
易老師是五班原先的班主任，五個月前意外摔傷後住院一月有餘，至今修養在家。就在易老師受傷的第二天，我走進五班教室，正式接手了才組建兩個月的班級。
我看着學生憂愁的臉，沉吟片刻，問，“是不是有很多同學都這麽想？”
“嗯。”孫琳琳鄭重的點了頭。
“應該讓學生承擔不被認可的壓力嗎？”我心想道，“明明是一個很好的班，難道就因為沒有得到流動紅旗就否定了他們的優秀？流動紅旗算什麽？到底能吃還是能喝？”
“琳琳，”我說，“我們五班是很好很好的一個班，所以我早已鐵了心把你們帶到六年級畢業，誰也那個把你們搶走噢。”
“真的？”孫琳琳臉上陰轉晴，拉着我的手說，“禾老師，您知道嗎，有人說您是後媽，可您見過這麽好的後媽嗎？”
“我是名副其實的親媽，琳琳你見過不愛自己孩子的親媽嗎？”我一本正經道，不經意間就笑了出來，嗨，管它後媽親媽，總之接手了這個班，我就不打算輕易放棄。
轉念我又想起，曾經班上同學也鬧過情緒想要回到原來班級，也分成小團隊搞內讧，甚至公然破壞紀律氣得兩個科任老師在課上大發雷霆，然而我心知肚明，這一切其實不是他們的錯，他們只不過是沒有适應、不習慣而已。
我雖然沒有高深的品德，卻也明白大多數孩子其實只是缺乏一份合适的關愛和引導，他們的心是珍貴美好的。
鈴聲打過以後，孫琳琳回到教室上課，走廊上就剩我一個人在看下雨。
刷刷的雨聲伴奏，我回想當老師的時間将近兩年，自己從來不敢以什麽“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自居，也不敢說自己是“祖國花朵的園丁”，相反的，我就覺得自己是個嬉笑不夠的大小孩，總想着帶着班上的衆小孩發揮一點逆反情緒，做點與衆不同的事情，可惜到現在也沒有怎麽成功。
胡思亂想許久，不知不覺挨到了上午放學，我和一批學生到食堂吃飯，然後回辦公室趴在桌上睡了會兒。下午我沒有課，繼續待辦公室批改了十幾個作業本，放學後我到了教室和幾個學生一起做值日，東拉西扯，等他們都紛紛離開後，我在教室裏獨坐了不知多久，這才起身慢慢往外走。
“完美一天！”我喊了一聲，出學校大鐵門的時候又回望了一下後面的校園，想起我在這裏讀完小學、又回來教小學，有點兒五味雜陳的感受。我“噔噔噔”前走不遠，看見一個人向我迎面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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