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從“九品”出來的時候正值下午兩點,正是一天中氣溫最高的時候,才走幾步,後背已經有些汗濕。想到剛才和方以荀的對話,我覺得還是生分得很,然而說起來我們似乎也不具備交心的友誼,還是就此作罷。

想到一天後就要離開的夏城,一種無所依靠的感覺慢慢攫住我的心,讓我不由得漸失外出的念頭。然而我清楚,不該由得自己被局限在熟悉的環境裏,便開始幻想,旅行時候的孤單也是好的。

二十四歲,未婚,有工作,慶幸自己在這個年紀還能無牽挂的出游,同時傷感兜兜轉轉依然孑然一身,也許若幹年後仍維持現狀,忍不住覺得恐慌。然後有道是“船到橋頭自然直”、“柳暗花明又一村,”我還是且走且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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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在荒郊野外出故障,晚點三個小時才到冰州,此時天已經全然黑了。當我背着鼓鼓的登山包走出火車站,早已因為七個小時的長途倍感無力,不巧一場陣雨說下就下,淋得一身濕透。

重新踏入冰州的土地,回到這個念了三年大學的地方,覺得一切可親又疏離。在火車站附近找了一家酒店住進去,趕緊洗澡洗頭,又到前臺要了熱水,不想出門第一天就生出病來。

濕漉漉的頭發随意披在肩上,不經梳理,從包裏掏出電吹風,開到最大風力對着後腦勺吹。敲門聲就在這時候“咚咚”響起來了。

我有點納悶,前臺資料單上明顯标示特價單人間不提供餐飲,這會兒還有誰會敲門?

開門不見人影,然而門口的地毯上放了一個粉色小紙袋。我拾起一看,裏面是兩盒板藍根和一盒維生素C,都是冰州藥業生産的。

看到藥盒上“冰州藥業”的字樣,我忍不住猜想這藥是高騰送來的,可是他根本不知我來了冰州,就覺得此事說不通。

“無論如何,不熬過一個星期,即使感冒我也不會吃藥。”我自言自語,關上門。

把紙袋随意放于桌上,繼續吹頭發,這一次吹風機還沒有“呼呼”響夠五分鐘,敲門聲又來了,“咚咚。”

再次開門,依然不見有人,只有一籃蘋果置于眼前,個個晶瑩亮澤,散發成熟的香氣,讓人不饞也難。

肚子在這時候“咕”叫了一聲,我于是把蘋果拿回房間。關上門,把吹風機打開放在床上,拿了手機蹑手蹑腳站到門後,右手搭在門把上,只等待會兒捉敲門人一個措手不及。

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六分鐘,我大氣不敢喘,終于第三次聽到“咚”的一聲,當即壓下門把拉開門,看到外面一人叩門的右手落了個空,五指彎曲停在空中。

“方……以……荀?”我一個始料未及,竟然結巴了,目光向下,只見地上放了一籃的葡萄,顆顆剔透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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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方以荀前額的黑發有水珠滑落,沉靜的臉上緩緩升起淡淡的笑容,右手慢慢放下,“你好像喜歡葡萄多一些,所以我給你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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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喜歡吃葡萄,還得追溯到高三,那一年我天天幫方以荀帶兩個水煮蛋作早餐,然後讓他一周幫我帶一次葡萄,借口說是他家附近賣的葡萄特別好吃,久而久之全班都以為我真的迷戀吃這紫色的水果了。

然而實際上,我每次都發愁怎麽把葡萄吃完,因為這吐籽的水果真是麻煩透了。

“晚上的天氣不錯,吃過晚飯還可以看夜空,你覺得怎樣?”方以荀又說。

“那你等我一會兒。”我想有人陪伴吃飯也不錯,重新關上門,梳頭,換鞋,拿上單肩包和門卡,這才出去,把門口的一籃子葡萄提着,這樣兩只手就有了着落。

“冰州大學裏有幾個小吃店不錯,也有好幾個地方适合觀星,我們去那裏吧。”我提議着。

方以荀點頭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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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經停了,我們在酒店門口打車,二十分鐘後到了冰州大學,首先就進了叫做“歡樂什錦”的面館。

面館有二十平方大小,桌椅幹淨整潔,風扇的扇葉有些褪色,然而沒有一絲油膩;一些學生正在吃面,書直接放在桌上,臉放光彩,聲音不高;牆上菜單的名目和我兩年前離校時無異,只價格有所上調。在門口找了一處座位,随手把葡萄也放在桌上,正好老板過來了,四十歲的模樣,笑容可掬,問,“喜歡什麽口味的?我們這裏鮮蝦什錦,素菜什錦,香菇雞蛋什錦……或者你說個口味,看廚房能不能做出來。”

看到老板溫和的笑容,我忍不住想起第一回被拉來“歡樂什錦”吃面,才第一口就對煮得過熟的青菜皺眉,暗嘆:“廚藝太差,這館子遲早關門。”然而三年大學裏我卻時不時來這裏改善夥食,感覺味道一次比一次好,往往一碗面下肚,心情就會提升很多,這才明白,“歡樂”和“什錦”同是這家面館的賣點。

“那我要素菜什錦好了。”我想了想說,問對面的方以荀,“你吃什麽?”

“那就兩碗素菜什錦。”方以荀正用食指尖彈額前耷拉的頭發。

“陳甜說你們就快辦婚禮,該辦的事情不少,你怎麽有空來冰州?”我饒有興味地看着他,說不上來對他是什麽感覺,總之不是親切。

“今晚我們就吃面,看夜色,不談其他人。”方以荀緩緩搖頭。

哦?我眼睛快眨幾下,鄭重點頭,心裏卻琢磨他該不是跟未婚妻鬧了什麽矛盾?

只怪自己受晨曦的影響太深,總覺得身邊有女朋友的,都愛鬧矛盾。

兩碗素菜什錦很快端上來,胡蘿蔔色的丸子、黃的土豆絲、綠的小油菜、黑的香菇、白的花菜、紫色的包菜,多重色彩堆疊在彩色的手工面上,再放兩根蘆筍,簡直讓我饞蟲大動。

方以荀取了兩雙筷子,遞給我一雙。我接過,迫不及待夾一根蘆筍咬住,清脆爽口,頃刻間心花怒放,“真是很好吃。”

“嗯?”方以荀夾面條的動作停住,微微一笑,“如果教你天天吃這什錦,你是不是還會這樣感動?”

“每天吃也許就會忽略它的新鮮和可口了,所以我最多隔三差五來吃,就像我和敏君關系最好,也不會每日見面,這就把發生沖突的可能性降低了。”我說,打住要把面纏成小團的沖動,又補充,“但我這個人朝三暮四的,說不準。”

方以荀聽着又是微微一笑,而後就安靜吃面,只中途離開一次到櫃臺結賬。我愣愣看着他在前臺站立的側影,心想也得送他什麽吃的才好。

從“歡樂什錦”出去的時候,幾個迎面過來的學生瞧着我手中的葡萄,嘩地那麽笑了,我也跟着樂了。

“你笑什麽?”方以荀側過臉問我。

“秘密。”我笑而不答,這樣的心情說出來就沒趣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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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風習習,繁星滿天,沒有街頭五光十色的燈火,明星點綴的夏夜更容易引發人們無限的遐思。在相對安靜的校園林蔭道,我和方以荀默默走了一陣,各自無話。

“對了,方以荀,你怎麽知道我住的酒店和房間號的?”我還得弄明白這個問題。

“你如果不連名帶姓喊我,我會很高興。”方以荀并不直接回答我。

“那好吧,以荀。”我樂得把他的姓去掉,倒是十分順口。

“我一直跟着你。”他說得幹脆。

“跟蹤?”我牙齒開始誇張地“咯咯”打顫,“沒有道理啊?”

“生活不是做數學的證明題,不需要條件充分才證明成立。”以荀說,只當是尋常。

數學題,這是我不擅長的,然而我更不擅長的,是了解眼前的以荀。雖然近段日子常回憶起高中的點滴,卻無法重複喜歡以荀的心情了。我心裏暗暗嘆氣,我和以荀高中畢業後分開了五年,當初沒有在一起過,今後就更加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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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路旁有燭光閃亮,一群少男少女圍成圈大唱生日歌,以荀忽然接過我手中的一籃葡萄跑過去,不一會兒又跑回來,兩手空空。

“喂,你已經把葡萄送給我了。”我假意不滿,這下叫我的手往哪裏放。

“回去再送你十籃八籃的不是問題,但你現在提着太費力。”以荀鄭重其事,“他們聽說是‘歡樂什錦’的老板送的,就欣然接受了。”

說畢,他向我攤開了手掌。

我借着星光打量他的手指白皙修長,心裏頭真是羨慕嫉妒恨的情緒都有,大力拍他一下手掌,拔腿就拍,一邊喊,“前面就是‘望月坡’了,我要比你先到那裏。”

但以荀一下子就上來抓住我,用力将我按住,“別鬧,你想害胃病嗎?”

我笑嘻嘻點頭,又搖頭,伸個懶腰,十指交叉放于後頸,這才和他慢悠悠踱到望月坡頂。在籃球場大的草地一側尋了兩個木樁分坐。路燈昏暗,仍發現附近還有一些相偎相依的男男女女,都只是輕聲細語。

“這坡有三百級階梯,我數過好幾回都沒錯。”我得意洋洋,“你剛才一定沒數過。”

以荀沒有答話,木然仰望天際,這讓在旁的我不免心裏古怪:他似乎沒有六月見的那樣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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