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夏蟲的鳴叫襯得望月坡更靜谧。見以荀始終不發話,我于是伸手在他面前晃晃,“想念陳甜了嗎?”
“啪,”以荀握住了我揮動的手腕,眼裏似有寒星,“不是。”
盯着我看了好幾秒,他離開了木樁,直接仰躺在旁邊的草地上,雙手交叉置于腦後,悠然自在道,“我現在覺得很好,別的并不想。”
瞧他随意躺在才受雨水浸潤的草地上,我覺得自己的後背涼涼的。
“我也來湊這裏的熱鬧了。”突兀的一個熟悉聲音傳來,我轉過頭去,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向這邊走來,些微之間,我已經從記憶裏辨出這是我和以荀共同認識的一人:高騰。
我忽的地站起身子,腳踩到一塊滑石,一下子重心不穩,身子斜着栽倒,“啊”一聲還沒叫出口,人已經落地,向下連滾了十來圈,耳邊只聽見草間窸窸窣窣的聲音連續作響,直到後背撞到半山坡的一棵樹,我才停止繼續下落的趨勢。
唉,我今天真是出門不利,先是火車嚴重晚點,再是此刻滾山坡,亦或者我跟以荀是犯沖的兩人,因為六月見面的那次,他竟然掉進了泥塘。
“這下又可以在身上增加幾處防僞标簽了,謝謝你了,樹老兄。”我自言自語,從柔軟的草葉上坐起身子,回首身後碗口大粗壯的一棵樹,再瞧自己的左手右臂,沾了一些泥土泥水,還有幾處被小石子刮傷,有輕微割裂的疼痛感。
高騰和以荀幾乎同時沖到我的身邊,但高騰搶先一步輕握住我的肩膀,将我上下打量好幾道,這才問,“有沒有傷筋動骨的,感覺怎麽樣?”
“你摔一次不就明白了。”我的臉快擰成麻花了,一下子跳起來,“你們倆還是在此‘對星長談’吧,我就獨自、夜游冰州大學去了。”說完向旁邊階梯的方向走。
“曉芙。”高騰在後面喊話,聲音倒是十分順耳。
我不作理睬,沒走幾米,聽見草間窸窣的聲音再次響起,趕緊回頭,正好看見以荀跌坐在地上,旁邊的高騰背對他,一拳打在剛才攔住我的樹上。
“早上小甜來找我,哭得梨花帶雨,這麽久以來,能讓她這麽傷心的,你是第一個。”高騰恨恨的說,又往樹上砸了一拳。
以荀慢慢站起來,頭轉向我這邊,認命地說,“是,我辜負她,愧對她,但是不能娶她。”
“混蛋。”高騰一個急轉身,一記右勾拳,準确無誤打在以荀左臉上,這一次,受拳者又一次跌坐到地上。
我不明所以,也不想參與,回過頭來繼續往階梯方向走,下望月坡,在路邊等了一陣,有學校的代步車經過,我就乘了個便捷,直接坐到校門口,再轉兩次公交,回到了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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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第二次站到蓮蓬頭下,溫水剛淋下來身子忍不住就縮了一下。我一照鏡子,才發現有一條超過二十公分的傷口,如紅線般劃在後背的中央。
又一次披着濕漉漉的頭發從洗漱間出來,發現手機在響,顯示了一串新號碼,是我曾經記憶過的。
“喂,禾曉芙。”我按下接聽。
“是我。”熟悉的男性嗓音鑽入耳朵,“你走到窗口看看。”
“嗯。”我應了一聲,依言走到窗口,撩起簾子。就在街對面,一個人站路燈下,面向這邊,一手置于耳邊,像雕塑般伫立,任由身邊人來人往,好像時間在他身上定格了。
“如果頭疼腦熱了就要吃藥,千萬不要落下病根,明白嗎?”叮囑的聲音低低的,卻字字清晰。
“謝謝。”我放下簾子,轉過身子看着桌上一籃紅蘋果,故作不經意道,“你、陳甜、以荀關系好像不賴,不是嗎?”
“小甜,她是我的好朋友。”一句話解釋明了,高騰在電話那邊輕輕咳嗽起來。
好朋友?我開始還以為是妹妹或者初戀情人呢,可轉念一想,高騰現在打電話給我,難道是為了警告我要對以荀敬而遠之?
“那你是怎麽想出‘肖文韬’這個名字的?”我轉移了話題。
“‘肖文韬’是我的本名。”高騰頓了頓,“我是我父親的私生子。”
是這樣嗎?我半信半疑,但胡亂打聽他人的隐私不該是我的作風,便要開口說就此再見的時候,高騰先說話了,“曉芙,我需要一個妻子。”
啊?我驀然打了一個激靈,心下懷疑:高騰都三十而立了,總不至于還孤家寡人一個吧?
“今晚對以荀揮拳頭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離開你的房子後,好像每一個日子都拉得很長,竟然再也不習慣了。”溫柔低沉的嗓音灌入耳朵,讓我非常懷疑這話出自高騰之口。
可是我并不覺得一絲絲興奮,哪怕是感覺到自己也被他在乎。或許是對他的印象始終停留在三個月前,那時候他的身份不明,天天和我回嘴,大清早壞我好夢給他做荷包蛋,讓我總想找方法打擊他。
這樣的想法連自己都覺得愚蠢,待我回過神來後,電話傳來“嘟嘟嘟”的忙音,原來對方已經先挂斷了電話。
我于是也将手機關機,眼皮有些沉重,仰躺在床上閉眼睡去,耳邊只剩下落地扇陣陣的送風聲。
然而,才睡了半分鐘不到,我不得不掙紮着起了床——濕着頭發睡覺可是會感冒的,我只好半睜着眼拿起吹風機來,邊打瞌睡邊吹頭發。
這時間,心裏頭還真想有人陪在身邊,就是幫我吹頭發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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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在外的時候總不容易踏實,雖然入夜已有困倦之感,這一的睡眠仍是斷斷續續,紛繁複雜的夢境接連出現,我想要強迫自己醒來,卻像被人按進水裏不能出聲,時間仿佛拖得無限長,直到一個異常尖銳的女聲響起來:
“禾曉芙不是紀曉芙,你不能玩弄楊逍和殷梨亭于股掌,更不應該在高騰、方以荀之間跳來跳去……混蛋……”
我百口莫辯,可是心裏分明有想法:我可從沒有招惹方以荀或高騰的意思,大不了以後對他們避得遠遠就是。
這樣的想法到醒來時候仍在腦海揮之不去,整個人卻恍恍惚惚,如夢游般洗漱、收拾、下樓退房,背着一個大背包,拎着一籃紅蘋果,混入早起等侯在車站的人群,随人流湧上一輛公交,卻不知道要去哪裏。
一顆心忽然陷入恐慌之中,覺得自己無依無靠無歸宿,于是在一個晴好的夏日早晨,兩行熱淚說下來就下來了。
車裏不剩一個空位,我的背包放在地上,身體縮在後排靠窗的座位,默默流了一會兒眼淚,後來倦了,就把額頭抵着前座椅背閉了眼。
過了一陣,發覺有人把手臂搭在我肩上,登時脊背汗毛直立,心跳加速,直到擡頭看見這個人是認識的,眼角和嘴角略微紅腫,卻帶着笑容,我才沒有立刻奪路而逃。
“你還以為你在醫院急救呢!”我第一次看見以荀挂彩的樣子,忍不住幸災樂禍。
“完了?”他似乎期待我能說出更多的話來,又等待了片刻,微微一笑,眼角顯見皺紋,“恐怕以後要适應曉芙式的笑話了。”
我沒立即搭話,眼睛在前面椅背後的行車路線上搜尋,不經意發現這趟車的終點站是火車站。
“什麽時候回夏城?”我随口問以荀道,心想一個月後即是七夕佳節,他還得回去當新郎官的。
“你在哪,我就在哪。”以荀篤定道,只當是說一件尋常的事情。
“交情匪淺也不帶這樣的。”我的一顆心又開始突突直跳,便裝作看向前面,有幾個座位空了。
“八年,方以荀喜歡禾曉芙已經八年了。”以荀淡淡回應,另一只手也不肯閑着,竟爾握住我的,于是我的一顆心髒就要跳出胸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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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五年不能算,我們沒有見面過。”我否決他的說法,胸口開始堵塞,等車子進了站,便起身從後門下車。
大步向前走了一段路,轉過頭來,見以荀仍跟在身後,氣定神閑的模樣,只腳步同我一樣匆匆。隔着大約十米遠的距離,我皺眉看着他,心頭萦繞着一股煩悶之氣,回想着剛才那句“方以荀喜歡禾曉芙已經八年了”的話,真想從頭澆一桶冰水讓他透心涼,然後他才會幡然醒悟,當前最該珍惜之人,是他的未婚妻,陳甜,不是我這個莫名其妙的高中同學。
但轉念一想,亦或許以荀并非鐘情于我,只是因為五年不見,一時間迷亂了心智才産生錯覺,将今日的我們與高中時代的我們等同起來?或者他需要一點時間調适心情,然後才會承認,五年的時間已經太長,許多事情都變化了。
一定是這樣。想到此節我心裏是驟然舒坦許多,走到他跟前,直截了當問他:“你對冰州很熟悉嗎?有沒有什麽好地方要去?”
“先吃早飯。”以荀莞爾一笑,好一派明眸皓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