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下午去敏君家的沙發上小睡,風扇的熱風陣陣,我則噩夢連連,一會兒夢見高騰和雙雪在教堂舉行婚禮,高騰笑容滿面對賓客宣布:“禾曉芙是我見過的最蠢的女人;”一會兒夢見以荀開車帶我在盤山公路上兜風,忽然加速沖出路段,連人帶車摔下山谷;一會兒夢見蘇秦秦跳樓自殺,學長晨曦跟着殉情,我悲痛欲絕地和敏君一起到了殡儀館,敏君的臉色白得像紙,轉身雙手掐我脖子。
“我不要!”我呼喊着從夢中醒來,出了一身汗,腦袋卻暈暈沉沉的,不經意一眼瞥見左手肘處淺粉色标記,T字型的,只覺得古怪——按照敏君的說法,這個印記是在神秘空間——“時間銀行”保存記憶後才留有的,如今我已經想起了高中的事情,印記不是早該消失了嗎?
目光向下落在左手無名指的銀色指環上,這是以荀給我戴上的,我直覺是要将其摘下,偏偏它就像嵌在我手上似的,怎麽也拿不下來。
“我們相處三年,彼此關心和照應,所以你不能拒絕參與我往後的人生。”疏忽間,一個少年的聲音湧入腦海,令人心神一蕩。
我的目光開始變得渙散,腦海裏浮現兩個人來,都是二十歲不到的面孔,女孩身材臃腫,紮馬尾辮,男孩瘦高,圓寸頭發,兩個人一前一後腳步匆匆,像是在比賽競走。
于是,我又在回憶裏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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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禾曉芙。”陽光下以荀忽然一個厲聲,快步上前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站到了對面的位置。
“喂,你誰啊,男女授受不親你懂不懂。”我咬着牙試圖甩開他的手,緊張地看看周圍,只覺得在校門口和人拉拉扯扯的,太難看了。
夏天空氣悶熱,我趁着上午的片刻清涼,到學校把志願填了,心裏就放下了一個負擔,不管結果是好是壞,我以後都不必再踏進高中的校門了。
回頭再看看熟悉的校園,閉上眼作了一次深呼吸,不由得升起一抹笑容,為即将到來的新生活興奮不已——無論如何,我的分數足以上本科,以後可以擺脫窒息的家庭氛圍,和可惡的數學壓迫了,我自由了,簡直要歡呼雀躍了!
然而,這種歡喜的心情并沒有持續多久,我剛出校門口和竟然和以荀迎面遇上,然後他一路跟着我,像是跟屁蟲,這一刻還拽住了我的手腕。
“見鬼,你到底怎麽回事?高考前的生病把你的腦子燒壞了嗎?告訴我,你填了什麽學校?”以荀不顧我的別扭,仍然緊緊抓着我的手腕,我很少見到他氣急敗壞的樣子,竟有幾分心虛。
“你說笑話也不帶這麽冷的,憑什麽要知道我填了什麽學校!”我沒好氣,這個人考了年級第三的好成績也就罷了,非得在我面前顯擺什麽嗎?退一步說,我跟他雖然三年同班,對話總共也不超過50句吧?
“你不可以拒絕我,因為,我往後的人生,都需要你的參與,我要和你填一樣的學校。”以荀沉住氣說道,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哈,他皺眉的時候額頭好像爬了兩條黑色毛毛蟲,我忍住笑,可惜我不稀罕和他同校,懶洋洋說道,“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不漂亮,不知性溫柔,這樣的我,不想和你相形見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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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了,我們相處三年,彼此關心和照應,所以你不能拒絕參與我往後的人生。”以荀又重複了一遍,兩眼直勾勾盯着我。
“好好好,我敗給你了。”我認命地說,實在是被他看得心中害怕,就把雙雪的第一志願告訴了他。雙雪的分數比我高一大截,選擇的學校比我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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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如輕煙淡去,我的視野裏重新聚焦,卻被對面玻璃牆反射來的光亮攪得一陣炫目。我背靠着沙發沉思,五年前,高中畢業的那個季節,我最後一次和以荀見面就是這樣的了,幾天後我搬了家,聯系方式通通更改,我堅決地沒有通知任何一個人,包括當時最好的朋友雙雪。
高考前我忘記了高中的大部分,包括兩年喜歡以荀的心情,因此最後一次見面,我只當他是一個普通不過的同學,根本不把他放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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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的敲門聲連續發作,我如夢初醒,想起正是這響聲讓我擺脫連續的噩夢,只好起身來。
“曉芙,終于找到你了。”剛開門就聽到一個興沖沖的聲音,接着手就被人拉住了,我低頭看那白皙修長的手指,是昨天才見過的。
“以荀,我有個問題,為什麽六月的時候,你隔了五年才見到我,就一下子确定是我無疑,沒有片刻猶豫,也沒有太多驚喜?”我幽幽開口,低頭盯着他的手指,只是好奇,五年時光的雕琢,我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小胖妞,摘掉了眼睛,頭發也不會亂糟糟像枯草,這些難道不該讓他有些訝異的嗎?然而兩個月前再見的那次,他表現得不驚不喜,還真是叫人有些失落呢。
“說不上來,只覺得你一切的模樣,都在我的想象之中,即使過了五十年,你白發蒼蒼,滿臉皺紋,我也有信心一眼認出你來。”以荀淺淺地笑着,似乎我的問題過于簡單。
“為什麽?”對此我很是不解,擡頭迎上他的目光,沒錯的,以荀長得十分耐看,五官分明,皮膚白皙,可是我對他卻沒有了迷戀的感覺,甚至覺得從前的相處的片段都是夢幻——夢幻?沒錯,是夢幻,回憶往事,我更覺得是看別人的故事,沒有共鳴情緒,好像我只是侵入了別人的記憶,旁觀而已。
“感覺。”以荀輕輕脫口的兩個字,叫我心裏打了大大的問號,這樣的理由也成立?
“天氣太熱,你到處亂跑,不會再中暑嗎?”我看着他的臉白得有些過分,忍不住關心。唉,我心裏嘆氣,關心也是麻煩的開始吧?高中時候我如果不瞎操心他的事情,倒也不會給自己找來那麽多苦惱。
“我沒有那麽弱不禁風,上個月你在冰州突然走掉,我又氣又急到處找你,天氣又壞,才容易急火攻心的。”以荀笑着解釋,頓了頓又說,“總算今天找到你了,曉芙,你答應我一件事。”
“說吧。”我答得輕快,猜他大概不會為難我。
“不要輕易相信其他人說的話,還有,相信我。”一字一句從他口中吐出,帶着十分篤定的語氣。
“嗯。”我琢磨幾秒,鄭重點頭了,“你也答應我一件事情。”
“好。”他一口答應,沒有絲毫猶豫。
“重新認識現在的我,用你今時今日的眼光和心情。”我說,覺得自己畢竟不同往日了。
“我每天都在認識一個全新的你,一直如此。”他點了點頭,“那麽,你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進來吧。”我讪讪地笑,門口又熱又悶又沒有風扇,當然還是進來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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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晝長夜短,白日卻也溜得容易,似乎稍不經意,下午就就要過去了。
客廳裏我和以荀都沒有多說話,我托腮發呆,他安靜看書,距離三米遠,相安無事,直到我想起和高騰約定七點鐘見面,就瞅了一眼以荀,他正好同時間轉頭看我。
目光交彙的一瞬間,落地扇的風正好吹在我臉上,額前的頭發飛揚,我忽然有種怦然心動的感覺,看以荀的感覺也很不同,仿佛他是我親密的情人,只想哪兒也不去,就這麽和他安安靜靜處着,哪怕不說話也好。
我呆呆地看着以荀,還真有點兒不可思議的感覺,高二高三我迷戀了他兩年,日記本都寫了好幾個,可惜最後我選擇了忘記過去,決絕地和所有人斷絕聯系,也就和他保持了五年不見。
五年前,我超重,近視,急躁,小心眼,自卑,我一心以為解決了這些問題我就會快樂、得到幸福,然而事實并非如此。高中畢業後我因為省錢,食不果腹,慢慢就瘦了下來;眼鏡摔壞後一年沒舍得買新的,加上每天轉眼很多次,視力竟而逐漸轉好;大學期間一次獎學金也沒拿過,幾乎每天都要做家教來賺學費和生活費,不敢輕易得罪了家長,也不能讓學生小看了我,逼得自己要自信,也就沒時間過分重視自己的缺點了。
就這樣,到了大學畢業的那會兒,我的體重偏輕,關節處一條條的生長紋還在,身型卻看不出曾經超重的痕跡;我的視力也恢複正常了,急躁、小心眼和自卑的程度也減輕了許多,曾經的理想狀态就這麽達成了。
可我仍然不很快樂,甚至兩年後的今天,我可以催眠自己說:“我已經過上了安逸的生活,夏城這個小城市也有它的好。”我潛意識裏依然覺得,生活裏缺少了什麽,這種感覺好似胸中燃燒了一團火焰,始終無法平息。
我大學主修商務英語,如今卻成了一個小學語文教師——當然我不是說當老師不好,只是這并非我的理想。眼看着畢業後的兩年時光輕易飛過,我的生活規律、平靜,卻漸漸地意志消磨,生活圈子越來越窄,人也變得更加患得患失。
是時候要做出改變了,鼓足勇氣,即使生活和理想的鴻溝太大,我仍然要試着拼搏一次,至少,我得在青春的尾巴上留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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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芙,想什麽呢?”以荀笑着問我。
“沒什麽。”我回過神來,從沙發上摸出手機,認真地把電池裝了回去,然後給高騰編輯了一條信息,按下發送:
“嗨,不管你是肖文韬或者高騰也好,今晚七點的見面取消了,我不來了,祝你一切順利。禾曉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