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顧言風死在了冬雪初融,……

顧言風的身子晃了晃,栽倒下去,半跪在地上。沈朗月依舊在遠處看戲。

“顧大人不是說絕不跪我嗎?這般大禮我可受不起。”

顧言風沒有吭聲,他的兩條胳膊都已成了白骨,鞋底甚至被鮮血浸濕。他有些恍惚,甚至于疑心自己哪兒來的這麽多血在流,怎麽還活着。

“大人,胳膊上沒有有好肉了,我刮下些肉沫子,您看能行嗎?”失去意識前,顧言風聽見有人帶着谄媚這樣說着。

再次醒來時,顧言風口中帶着草藥的苦澀,他用舌頭将口腔中的東西推了出來,是參片。恍惚間,有人伸手蓋住了他的嘴巴,湊在他耳邊低聲道,“大人,我在參片裏混了會讓人喪失痛覺的草藥,您能好過些。”

原來,沈朗月為了讓顧言風受足這割膚剜肉之苦,竟是找來了永安最好的大夫,讓他們在一旁給顧言風灌下續命的草藥。見顧言風痛得昏了過去,又讓大夫施針強行喚醒他。現在見他醒了,沈朗月悠悠走上前,手裏提着一桶水。

“顧大人,你瞧瞧你這雪白的衣裳。”沈朗月蹲下身子,一旁的大夫往後縮了縮,不敢說話,“都被血給染紅了,我給你洗洗?”

桶裏裝着的是新兌的鹽水,被沈朗月盡數潑灑在了顧言風已是白骨的手上,腿上。饒是顧言風嘴裏含了止痛的草藥,他的眼前還是因為劇烈的疼痛猩紅一片,幾乎看不清面前的人,只能看見幾個大概的輪廓。

“該誰了?”沈朗月欣賞了片刻顧言風因為疼痛而扭曲的臉,滿意地回過身,對着身後臉色蒼白不忍再看的人群道,“顧大人身上好肉還多等很,不想死便繼續。”

“将軍,讓老夫來吧。”先前遞上傳國玉玺的老人顫巍巍爬了起來,他從血泊裏撿起那柄不知經過多少人的短刃。

沈朗月後退了兩步,饒有興致地盯着躺在血泊當中,目光失了焦距,只剩胸膛微微起伏的顧言風。對着拿短刃的人,做了個請的姿勢。

“顧大人。”老人蹲了下來,“辛苦您了,這滿城的百姓都瞧見了,大梁國是站着死去的。”短刃狠狠紮進了顧言風的胸膛。

四周的一切漸漸離顧言風遠處,恍惚間,他似乎聽到了林塗的聲音。

顧言風努力地偏過頭,想要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但是入目卻是猩紅,而後漆黑一片。

顧言風死在了冬雪初融,柳枝生芽的春日裏。

他再次醒來時,是在金碧輝煌的大殿內。沈朗月是個瘋子,但厭火國如今的國君卻是個賢君,他并沒有對梁國從前的皇族趕盡殺絕,甚至依舊讓他們住在那個豪華的宮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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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言風睜開眼,對上了梁靜知的臉。

梁靜知臉上的驚愕一閃而逝,“顧大人,你醒了。”

顧言風的手按在了床榻上,記憶裏,那難以沉受的疼痛讓他下意識擡起了手。手掌是完好的,雙腿也是。他伸手輕輕按在了另一只手的手背上。是軟的,但也是冰涼的——沒有人的溫度。

“顧大人。”梁靜知猛然超前微傾,想要去握住顧言風的手,卻被顧言風後仰着避開。

“公主,這是怎麽一回事?”顧言風垂下了眼眸,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脈搏,也感受不到自己的溫度。

“那天……”梁靜知說話時眼神有些閃爍,她半咬住嘴唇,手指無意識地扣動着床邊垂下來的被角。“那天等我到場時,只剩大人你躺在街道上。我和……當年那些替父王煉藥延壽的道士一起将你帶了回來。”

顧言風垂着眼眸,沒說話。梁靜知不知他是信了還是沒信,繼續道“那些道士,看起來也不是全坑蒙拐騙。至少還是救活了大人。”

顧言風并沒有接梁靜知的話,撐起身子從床上坐起,想要下床。

“大人。”梁靜知按住了顧言風的手,冰涼的觸感讓她微微一哆嗦,下意識想縮回手,可當視線落在男人的側臉上時,梁靜知顫抖着将手握得更緊了一些。顧言風擡眼看向面前的人,不知怎的,梁靜知在顧言風淡淡的目光下,竟是自己松開了手,原本做好的打算一時間梗在了喉嚨裏,說不出口。

“他日顧某定會回報公主今日的救命之恩。”顧言風神色冷淡,仿佛他雖然又活了過來,可曾經那個溫潤的靈魂卻是真正死去了。先前,他對着公主,尚且還能和顏悅色,可現在,他卻只覺得煩躁。

不知是不是被顧言風的神色吓住了,梁靜知愣在原地,直到顧言風走出了房間才猛吸一口氣。她手中緊緊握着一方帕子,恨恨盯着顧言風離開的方向,久久沒有動作。

直到一道男人的聲音驟然響起,她才大夢初醒般地丢開了手中的方帕。

若是顧言風還在,那他一定能聽出那是不久前将他折磨致死的沈朗月的聲音。但已經趁着月色摸出宮門的顧言風并不知道,死後再次醒過來的他只想找到林塗。

許是那長久的淩遲折磨,讓他心底的陰暗放大了無數倍。他突然不想放林塗走了,即便她找錯了人,即便自己被當做了替身,那林塗也只能在自己這個替身身邊待着,即便怨他恨他,也不能離開他半步。

顧言風很快适應了身體的變化,甚至于向來不擅長刀槍的他身手也變得敏捷,可以輕易避開層層侍衛,摸進了沈朗月落腳的府衙——曾經的顧府。

顧言風對顧府十分熟悉,即便沈朗月帶的兵将顧府裏裏外外圍了個遍,他依舊摸進了府中,将短劍橫在了沈朗月的脖子前。

沈朗月似乎對顧言風沒死反倒成了半妖半鬼這事兒絲毫不意外。即便脖子上傳來刺痛,他依舊泰然自若。

“阿塗呢?”

“死了。”

顧言風握着刀柄的手猛然向下,鮮血順着刀尖留了下來。沈朗月臉色不改,手背從修長的脖子處略過,舌尖在手背上輕輕一點,唇上被鮮血染紅,看着比顧言風更像妖鬼。

“你說什麽?”顧言風幾乎要握不住短刀,他似瀕死的兇獸,瞳孔驟然放大,幾乎要撐滿了整個瞳孔。

沈朗月饒有興致地看了眼顧言風,絲毫不在意那短刃再往裏一寸自己就會被顧言風割喉而亡,“阿塗她啊,時候到了,死了。我想想,就是你血染長街那日,她啊,就死在顧府裏。”

黑氣從顧言風身上一絲絲溢出,沈朗月收了笑,眼露癡迷,似是想伸出手去撈那些黑霧,然而那黑霧甫一碰到他,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開始啃噬他手上的皮肉,不過片刻,便露出了森森白骨。

“阿塗的屍體在哪兒?”顧言風幾乎就要控制不住體內溢出的黑霧,那些黑霧在房間裏肆虐,叫人看着心驚。

“自然是燒了。”沈朗月透過層層黑霧看向窗外,他似乎半點察覺不到身上的疼痛,仿若他才是徹頭徹尾的怪物,“顧言風,你殺不了我的。”

下一秒,那些黑霧反噬一般湧進了顧言風體內。在劇烈地疼痛下,顧言風陷入了黑暗。再醒來時,人躺在永安外一間常年無人的破廟裏。

見了人顧言風才知,離他死去的那個春日,已然過去了三年。

顧言風再也沒能見到林塗,津門一別,竟成了漫長歲月裏供他回憶的最後一面。

顧言風用了兩百年,從一只誰都能上來踩兩腳的瘦弱妖鬼,成了叫妖鬼兩界聞之變色的大妖鬼。

衆鬼皆說顧言風是天降妖鬼,無人能敵。卻不知曾經,随意從妖鬼界尋摸一只,都能将顧言風的魂絲打斷。

這麽些年,顧言風從冥河裏撈出了景堯的魂魄,将他凝成鬼魂。也撈出了梁靜知的魂魄,算是報了當年的救命之恩,可偏偏,他從沒見到過林塗的魂。

就連鬼王殿裏,代代鬼王傳下來的無字天書上,都找不到林塗的魂絲。仿佛這時間從未有過這個人一般。可顧言風知道,林塗真實存在過,正是與林塗在一起的那三年支撐着他度過這孤苦無邊的漫長歲月。

這五百年,顧言風大半的時間都在冥河邊,他踏着冥河上的蓮花将那條河水奔騰的冥河走了一遍又一遍,卻從未找到過林塗。

“姑娘!”林塗和黃路剛剛回到遠春山上,林塗便支撐不住,軟到在了槐樹下。黃路慌了神,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林姑娘。”一道悅耳的女聲響起,黃路回頭去看,這平日裏無人造訪的遠春山上竟是來了只大鬼。

林塗強撐着看向來人,她認出了那只大鬼是當年被顧言風護着的梁國公主梁靜知。

“林姑娘。”梁靜知和活着時一樣,喜好穿金戴銀,林塗叫她滿身的金線晃暈了眼,伸手抵住額角。“您出現的可真是巧,我與鬼王大人不日即将成婚,屆時還望林姑娘賞臉喝杯薄酒。”

不等林塗說話,一聲貓叫伴随着梁靜知的咒罵突然響起。原來是先前被林塗救下的玄貓,小玄貓似乎瞧出了來人不善,飛撲上前給了梁靜知一爪子。

梁靜知猛一甩手,小玄貓飛了出去,“哪兒來的畜生,居然敢傷本宮,看我不将你抽筋扒皮!”

林塗微微眯眼,她想了起來,曾經在永安時,曾養過一只烏雲踏雪,那是她在城外撿的,是她親手帶大的小貓。而那只小貓,便是被眼前這人抽筋扒皮扔在了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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