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的阿塗啊
“啊, 我竟是一時忘了。”沈朗月退後兩步。
“我們阿塗本領通天,這些亂編的胡話應當是騙不了你的。”他眼底似有遺憾,微微外頭看着林塗。
“可是阿塗, 在我知道你根本不知世上還有一個我前。”沈朗月頓了頓, 微涼的指腹輕輕摩挲着林塗的耳墜。
“我只殺過一人。”
林塗靠在牆上, 直到房裏屬于沈朗月的溫度散盡了,才緩緩呼出了一口氣。
冥河上,同顧言風以前來時沒什麽不同。
風在河面上吹起褶皺, 無根的冥河蓮随風搖曳, 遠處,一艘棚船晃蕩着劃過來。
船首,批有蓑衣的老人微微佝偻着背,撐着竹篙,穩穩站在船頭。
“老先生。”顧言風揚聲喊道,那棚船靠了岸, 老人放下竹篙,對着顧言風微微行禮。
“不敢當不敢當。”老人擡頭看着顧言風,一雙眼微微眯起, “鬼王大人找老夫有什麽事兒嗎?”
“老先生。”顧言風飛身上了棚船, 端立在船頭,“晚輩想請教一個問題。”
“若是想将這冥河中的魂魄凝出人身該怎麽做呢?”
“鬼王大人,這可是逆天而行。”老人撐着竹篙緩緩駛離了岸邊。
鮮紅色的冥河蓮在棚船四周搖晃着。
“這冥河當中的魂魄, 都是不能再入輪回的,您先前也從這河裏撈出過兩個吧?”
“是。”顧言風神色暗了暗, 他撈出過兩個人的魂魄,景堯還有……梁靜知。
“當年您撈景堯大人魂魄時,老夫便告訴過您, 這兒的魂魄啊,能凝出鬼身恢複神智便要耗不少心力了。”老人俯身動作迅捷,将兩側盛開的冥河蓮兜進了身邊的麻布袋裏。
“凝成人身更是想都不要想,即便是您也做不到的。”老人搖了搖頭,空出一只手撚了撚銀須,“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您能找到魂魄極為純粹之人,用她的魂絲捏出新的人身,在将這冥河當中的魂魄安置進去……”
老人還說了什麽,顧言風俱聽不到了。他站在船頭,定定地看着冥河蓮搖曳,看着冥河當中沉睡的魂魄在冥河水的沖刷下輕輕晃蕩。
“鬼王大人?”老人輕聲換他,“鬼王大人。”
顧言風驟然回神,垂了眸,“先生請講。”
“大人突然問這個,倒叫老夫想起了一件事兒。”老人見顧言風頭來探尋的目光,停了船,任由水波帶着棚船前行。
“那是許多年前的事兒了。”老人嘆了一聲,“只不過老夫從來只有撈蓮一件事兒,是以那件事讓老夫記憶深刻。”
“那是個魂魄極為純粹的姑娘。”老人微微眯眼,似乎是在回憶,他咂了咂嘴,“我從未見過那般純淨的魂魄。那姑娘,不知從哪兒聽到的,竟是找到了冥河來。”
“她啊,要将冥河裏沉睡的一具魂魄救回去。”
“我還勸她呢,我說這冥河水□□凡胎可承受不住。只是那姑娘哪裏聽得進去,愣是豁出去一雙胳膊,将那具魂魄撈了出去。”
“我還記得,那日那一小片河水都被染得鮮紅,那日撈出的冥河蓮盡活了三四日才枯萎哩。”
“也不知後來那姑娘救活那魂魄沒有,生剝魂絲可不是什麽簡單的事兒。”
“稍有不慎,那便是自己也搭在裏頭了,且那魂絲若是碎了,那便再無活着的可能了,魂魄會随着魂絲一道消失在蒼茫當中。”
“鬼王大人?”老人見顧言風長久沒動作,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顧言風苦笑一聲,“麻煩老先生了。”
見顧言風想走,那老人遲疑片刻還是喊住了他,“鬼王大人,老夫還有一事。”
“老夫不才,唯一會的便是透過身體直接看到人的魂魄,鬼王大人可是受過什麽傷?”
“為何這樣問?”
“老夫瞧着,鬼王大人您的魂魄似是有一片殘缺,魂絲似乎也有兩種顏色。”
“是嗎?”顧言風不知是什麽心情,“多謝老先生了。”
顧言風回到邺城外時,已經是深夜了。
端午同黃路一起湊在火堆前,見他回來時,黃路只是擡了擡眼皮。
“阿塗她……”顧言風在火堆前站定,他看着黃路,“你是七百年前跟在阿塗身後的嗎?”
“是啊。”黃路撥了撥柴火,火苗竄得高了起來,幾乎要燒到黃路的眉毛。
“她那時,是不是狀況很不好?”
“很不好?”黃路放下了手中的木棍,站起了身。
端午有些茫然地看着兩人,想開口卻被顧言風搖頭制止了,“端午,我同黃路出去說些事兒,你在這兒待着。”
黃路冷笑了一聲,雙手抱臂,跟着顧言風走出了山洞。
“阿塗那時怎麽了?”
“怎麽了?”黃路反問道,“顧言風,你知道生剝魂絲是如何嗎?”
顧言風雙手垂在身側,他直直看向黃路,沒有做聲。
黃路偏過頭不再看他,繼續道。
“姑娘救下我時,虛弱地只剩兩口氣了。我同她一道躲在這山裏養傷,只是等到我傷好齊了,姑娘依舊是那副氣若游絲的模樣。”
“好在我父母尚在時,同妖醫有那麽點交情。我想法子找到了妖醫,求他替姑娘醫治。”
“也是到那時我才知道,姑娘的傷根本不在身上,而是傷在魂絲。”
“妖醫沒法子治魂絲上的傷,只能開些溫補的藥,不過好在姑娘自己慢慢好了起來,雖然花了許多年,雖然姑娘的魂絲依舊缺了一縷,但她确确實實慢慢好了起來。”
“等姑娘行走自如,面上瞧不出病弱時,她同我說她要去永安嫁人了。”
顧言風攥緊了手,用盡了渾身氣力才避免體內翻湧着的鬼氣竄出。
夜幕裏,黃路的眸子亮如星辰,只是在看向顧言風時,那眸子裏俱是冷意。
“在姑娘離開邺城前,她告訴了我許多她同顧言風的事兒。”
“那時我才知道,姑娘魂絲受傷是為了救你,如今她好了些,便想着立馬去找你。”
“我本欲與她同去,姑娘卻讓我留在邺城好好修煉。”黃路緩緩眨了眨眼,那時的林塗不似現在這般沉默寡言。
他至今還記得,那時林塗一雙杏眼滿是喜意,說話時,尾音都微微上翹着,“阿黃,你且安心在這兒等着,等我找到顧言風再回來找你,到時候,我們一起山川大江,游遍四海。”
“我等了好些年,沒等到姑娘領着你回來,卻等到了姑娘救命的消息。”
“我緊趕慢趕,還是慢了。姑娘魂絲受了重創。”黃路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有些怨憤地看着顧言風。
“我帶着姑娘小心躲藏,我憂心你若是出事,姑娘便是醒來也會傷心。所以四處打探你的消息。”
“顧言風,你知我打探到了什麽嗎?”
顧言風擡眸看向黃路,掌心已被他兒掐得鮮血鮮血淋漓。
“顧大人以身殉國了。”黃路短促的哈了一聲,面前氤氲出白氣。
“那些人還說,顧大人早就同前朝公主眉來眼去,兩心相許。先前的妻子也被他給休棄了。只是沒想到梁國氣數已盡,顧大人沒能當上驸馬,卻成了祭國亡魂。”
“我……不曾……”顧言風費盡千辛萬苦才說出幾個字,犬牙磕在唇內軟肉上,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兒在口腔中彌漫開來。
“鬼王大人,這些不重要了。”黃路斂了情緒,又成了原先那幅冰冰冷冷的樣子。
“後來我帶着姑娘一路往南,在遠春山上一待便是快七百年。”黃路揣起手,“百來年前,姑娘消失過一段日子。除了這些,再沒別的了。”
“百來年前……”顧言風緩緩出了一口氣,他面上染了一絲疲憊,“黃路,這些年多謝你了。”
“謝我?大可不必。”黃路在轉身走向山洞,“你同姑娘如今沒什麽關系了,這句謝輪不到你來講。”
顧言風沉默着目送黃路鑽進了山洞,這才松開了緊握的手。
寒風裹着雪落在他掌心的傷口上,血水同雪水混在一起順着他修長的指骨向下滴落。
顧言風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兩步,他微微閉眼,操縱着體內鬼氣探尋着魂絲。
魂絲浮在半空中,顧言風靜靜瞧着。
那根本該一體的幽藍色魂絲當中,有根不起眼的白色縫隙。
就好像原本就是屬于兩個人的魂絲被硬生生縫補到了一起。
顧言風的神識停在了魂絲前。
他久久凝視着那絲不該屬于他的魂絲,遲遲沒有動作。
不知過了多久,站立在雪中的人跪了下去,有晶瑩的液體砸落到積雪當中,砸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小坑。
顧言風彎下了總是挺直的脊背,遲遲擡不起身來。
他無聲地按住按住胸口,似是有什麽在心頭猛蹿,叫他痛得喘不過氣,說不出話。
他的阿塗。
雪花紛紛,落在了他的紅衣上,融成冰水,滲透進衣裳裏,冰冷刺骨。
他的阿塗啊。
那般歡欣地回到永安,想要嫁給自己的阿塗。
被他自個兒弄丢了,再也找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