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正文完

從冥河監牢離開後, 林塗先回了一趟遠春山。

遠春鎮的鎮民已經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在這一場浩劫當中,死了不少的百姓。

只是活着的人, 饒是悲痛, 生活卻仍舊該繼續。

黃路跟着林塗一道回到了遠春山上, 看着重泛生機的遠春山,黃路難免心中感慨。

只是那感慨在瞧見仍舊是破壁殘垣的山頂小屋時成了憤怒。

“姑娘,你瞧瞧, 咱們屋子被禍害成了什麽模樣?!”黃路兩三下撈起袖子, 若是此時是原形,大抵身上毛發也會被氣得根根直立。

林塗看着破敗的院子,輕輕拍手,橫七豎八的斷樹殘根便盡數消失了,只是塌倒的屋子仍舊是原樣。

“阿黃,剩下的只有靠你了。”

黃路臉上頗有得色, 下巴微微昂起,“姑娘,您且等着吧, 有我在, 小院兒很快便和先前一樣了。”

黃路這邊正對着破敗的小院兒滿腹鬥志,半晌未曾聽到林塗的動靜,便回身望去, 可身後哪還有林塗的影子。

遠春山頭空空落落的,只剩黃路一人。

黃路看着空無一人的身後微愣一瞬, 很快便明白過來。

如今這些地方,于林塗而言,處處皆有顧言風的痕跡。饒是她在人前時, 面上不顯,好似絲毫不因顧言風而傷心。

可黃路知道,林塗心中應當是永遠缺了一塊。

畢竟從前,林塗雖也總是一副清冷模樣,可眼中卻總是有光的,可如今面上雖偶爾還會帶笑,可眼底那光卻是不見了。

黃路收回目光,沖向看向面前破敗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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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決心即便林塗不在,自己也會将這院子照料得生機勃勃。

遠春山便是林塗永遠可以歇腳的地方,無論她去世間走多久,看多少風景,遠春山山頭這一處,永遠都是可以稱為家的地方。

而自己。黃路目光微擡,看向天際。而自己将會在這一處,等着她的歸來。

黃路本以為這一等許是很多個年頭。

可是不過七十年,他便在那日早晨推開院門時,看到了那個一襲白衣,恍若九天仙女的人。

“姑娘?”黃路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待眼前的模糊褪去,面前的人正回頭帶笑看向自己時,黃路方才确信,眼前一切是真的,并不是自己的夢。

“阿黃。”林塗微微揚唇,“這些年辛苦你了。”

“姑娘言重了。”黃路撓了撓頭,他倒不是口上謙遜,這些年他過得倒也算滋潤,遠春山上的精精怪怪為黃路是瞻,而随着時間的流逝,遠春山上住着一位上神的說法更是流傳開來。

這些年裏,鬼怪也好,人族也好,不少慕名前來的。

多數奇珍異寶被黃路完完整整地退了回去,只有一些美食珍馐留了下來。

這些年裏,他倒是比原先圓了一圈。

“阿黃,聽說端午一直守在北境,我恰好要去一趟北境,你要一起去嗎?”

驟然聽到端午這個名字,黃路愣了愣。

他已經許久未曾想起過端午了。這樣說或許算不上嚴謹,因為每日午夜夢回時,端午總會出現在黃路的腦海中。

黃路獨自回想起端午的日子已然比當時兩人相伴的時日長了。

只是他一直未曾想過去找尋端午。起先是覺着端午既然不告而別了,自己又何必眼巴巴地湊上去。

再後來,便更沒了理由。兩人本就沒有多深的交情,就連黃路自己都會疑惑,為何這麽些年過去了,自己仍那般頻繁的夢見端午。

如今聽到林塗的話,黃路怔愣了片刻,似是察覺了林塗探究的目光,略略垂下眼簾,“那丫頭……誰想見那丫頭啊。”

“阿黃。”林塗走到黃路身邊站定,看向他的目光裏帶了一絲黃路不解的情緒,“這些年我走遍各地的山川河流,除了當年沈朗月留下的那一片屬于顧言風的魂魄外,再沒找到一絲一毫。”

黃路聽到林塗提起顧言風,擡眸看向他,神色微怔。

只是林塗臉上并沒有他所以為的悲傷,依舊如常。

“活着的時候總要同過去認識的人多見見。”林塗的聲音裏似乎有些悵然,黃路重新垂下眸,順着她的話道,“姑娘我同你一起去,只是我是想多陪陪你,并不是想見那丫頭。”

林塗并沒有揭穿黃路心底的那點懵懂心思,只是帶着笑收回目光,視線落在蔥蔥郁郁的山頭,心境悠遠。

北境萬年飄雪,除了滿目的白色,幾乎瞧不見旁的色彩。

端午帶領的鬼将便在北境入口紮營,遇見林塗時,端午一時不敢去認,直到黃路先開了口。

聽到那只黃鼠狼咋咋呼呼的聲音,端午眼眶驟然紅了,上前兩步,走到林塗面前,喃喃道,“林姐姐。”

端午起初不是不由怪過林塗。

可這些年,許是北境的風雪太大,叫她逐漸冷靜下來,昔日那個沒有主見的小姑娘也有了自己的想法。

如今再見到林塗,從前的那點怨早已消失不見了,只剩下對過往的懷念。

“端午也這般大了。”林塗笑着摸了摸端午的頭,寒暄過後,輕聲道,“我要進北境。”

林塗的聲音同北境這紛紛落下的雪花一般缥缈,卻又萬分堅定。

“姑娘,我同你一起去。”

“林姐姐,北境裏關着兇獸窮奇,太危險了。”

端午同黃路一起出聲阻攔。林塗看着他們二人,輕笑着擺擺手,“不用擔心我,你們二人便在外面好生敘舊。”

“可是……”端午還想說什麽,卻被林塗開口阻攔了。

“端午,這七十年間我走遍了天下每一處角落,就連東,南,西四境我都一一探訪過了。”林塗的視線落在了蒼白的北境山頭,北境山頭霧皚皚,白茫茫一片,叫她的視線有些虛浮。

“可我未曾找到顧言風的半分魂魄,如今,只剩這北境了。”

“顧言風從前來過北境,還在北境受了傷。”林塗微微斂眉,想起當時自己替顧言風治傷時的情景,不再說話了。

端午再說不出什麽阻攔的話,唯有同黃路一道,目送着林塗緩緩踏入北境結界。

穿着白衣的人漸漸同漫天的雪合二為一,一時不知是人奔着北境去了,還是北境向着人來了。

林塗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裏,發出吱呀的聲響。

動作間,林間有鳥雀飛起,驚落樹杈上的堆雪,細密的雪花落下來,像是在林塗的上方又下了場大雪。

窮奇很安靜。即便察覺有生人靠近,也只是動了動鼻子,換了個腦袋的方向。

林塗擡起頭,遠遠便瞧見了那被鎖鏈鎖住的窮奇。

短短不過數百步的距離,林塗卻沒由來的生了怯意。

這七十年裏,她爬過無人高山,深山之中,綠意盎然,蛇蟲鼠蟻滿地而走,可那裏未曾有顧言風魂魄的痕跡。

林塗也下過悠悠深海,海水冰冷,游魚蝦龜泛着腥氣,同樣未曾尋得顧言風的痕跡。

而殘留在黃泉道上,屬于顧言風的魔氣也越來越淡了。

林塗明白,若是在那些魔氣消散之前仍舊不能找到顧言風更多的魂魄碎片,那麽自己再也救不回那個人了。

也許随着滄海桑田,世間輪回,這世上會出現一個同顧言風長得相似,魂魄相近的人。

可無論多麽相似,多麽相近,那人都不是顧言風。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那個顧言風,若是消失便就真的消失了。

林塗鼻尖微涼,呼吸間,一股冰涼落進了她的心尖。

頭頂月光傾瀉而下,撒在雪地之上,林塗卻覺着是在自己心尖撒了一把鹹鹽。叫她無端舌根生苦。

窮奇離林塗愈來愈近,幾乎能聽到它粗重的喘息聲。

林塗眼尖,遠遠的便瞧見窮奇身上的傷痕,那是顧言風的折扇留下的傷口。

林塗不由握住了挂在她腰間的折扇。

顧言風死後,這折扇便一直在林塗身邊,折扇竹骨微微膈手,林塗卻握得更緊了一些。

一步,一步,又是一步。

無論林塗走得多慢,這幾百步的距離終究是到了頭。

同折扇挂在一起的兔兒燈未有感應,依舊灰蒙蒙的,林塗身上的那股勁仿若突然間洩了,膝蓋一軟,跌進了到腳踝的雪堆裏。

林塗的體溫很快便将經年積雪融化,雪水順着她的衣衫摸上了林塗的肌膚,那冷意似乎想要刺穿皮肉鑽進林塗的骨縫裏去。

可身上再冷,卻抵不過林塗那愈墜愈深的心。

她感受不到顧言風的存在。

林塗用沈朗月當年留下的一抹殘魂欺騙自己,顧言風仍舊有救。

可偏偏,這七十年來,她遍尋世上每一處角落,每一天都像是淩遲她的刀,在她的身上緩緩落下一道。

直至今日,那刀口終是落在了林塗的脖子上。

神本不該落淚的。

林塗緩緩擡手按在了自己的右臉,掌心微濕。可如今,上神林塗卻為了她逝去的戀人落淚。

遲來了七十多年的悲傷大山一般驟然壓向了林塗,林塗伸手按住胸口,衣衫下方跳動的那個物件好痛啊,痛得她想要吼叫出聲,可偏偏,張開嘴,卻沒有半點聲響能從喉嚨間溢出。

紅色的墨點如同冬日綻放的紅梅,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落下一副冬日梅景。

而林塗躺在一旁,雙目緊閉。

悲恸讓她昏了過去,林塗自是沒看見,鵝毛大雪中,自己腰間沉寂許久的兔兒燈微微亮了起來。

而在她面前,一直緊閉雙目,陷入沉睡的兇獸窮奇,微微抽動着身子,緩緩睜開了眼睛。

“姑娘,你醒了?”

林塗醒來時,第一眼瞧見的是黃路略有些擔憂的臉。她下意識伸手去碰腰間的兔兒燈,只是那琉璃兔兒燈剛一落入手掌中,便傳來一陣冰涼。

“黃路。”林塗聲音嘶啞,她拖着兔兒燈的手微微顫抖着,似是想要握緊,卻又不敢,“誰動過我的兔兒燈嗎?為什麽……”

林塗頓了頓,她幾乎要說不出完整的句子,“顧言風的殘魂,怎麽不見了?”

黃路神色難辨,他張了張嘴似是想要說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見面前的人肩膀微顫,幾乎又要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擊暈過去,黃路索性不再開口解釋,只是從一旁取來白色鶴氅,替林塗披好,“姑娘,你随我來。”

帳篷外,依舊大雪紛飛,北境山頭落進林塗眼中時只剩小小的一個圓點。

結界處,一個身影背對着林塗站着,一襲紅衣在這滿目的白裏分外惹眼。

起先,林塗還需要黃路攙着她往前走,但很快,黃路便被林塗遠遠甩在了身後。

林塗趔趄着跑向那一抹紅,身上的鶴氅幾乎要滑落。林塗心口猛烈跳動起來,四周似乎重新有了色彩,眼底不再是灰蒙蒙的一片。

只是在快靠近那抹紅時,林塗卻又停了步子,她停在原地久久未曾動作。

久到四周紛飛的雪花似乎都跟着停止了,直到那背對着林塗站着的人緩緩轉過身,那張林塗萬分熟悉的臉上,帶着略有歉意的笑。

“阿塗。”那人聲音依舊朗潤,似是日光驅散了這冰天雪地當中的嚴寒,“得你過來我身邊才行,我魂魄尚不穩,還不能離窮奇太遠。”

林塗終于有了動靜,她慢慢動了步子,但很快小步走變成了大步跑。

她似是忘了,自己是上神,瞬移的法術如今已經相當熟練了,又或許,只有雙腳踩在地上,一點點跑向那讓她朝思暮想的人,才能叫林塗确認,這一切并非自己的夢境。

男人的身上依舊比林塗要暖和一些,即便看着比先前瘦削了一點,可顧言風張開雙臂依舊能将林塗整個抱入懷中。

“阿塗,是我不好,回來晚了。”

顧言風的聲音在林塗耳邊響起,可林塗卻說不出旁的話來,她只知搖頭,環抱着顧言風要的手抱得更緊了一些。

顧言風輕輕拍着懷中人的後背。

“我回來了阿塗,莫哭,莫怕。”

風聲飒飒不絕于耳,雪落滿身,相擁在一處的二人終是共白頭。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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