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0鮮幣)六、心機誘敵入險地,恩德加身寧負君(2)
業王出巡,王駕車隊浩浩蕩蕩綿延數裏。
自從桐亮派出的探子來報,朔國使者在杳川僅有數十人随行,業王便為了他嘴裏的公平與誠信,毅然決然将桐亮安排的幾百名護衛人手給撤除,桐亮不敢拂逆,卻為了達到恫吓對方心理的目的,刻意讓諸多車駕随行,且吩咐衛士之間保持一定距離分批護送。
這日,他們距離杳川僅馀十裏,只要通過頤遠城并依循當地居民提供的捷徑翻越沉雀山,便能順利直抵杳川。
桐亮見天色已晚,山中路途不便夜行,於是下令在頤遠城駐紮一晚,将業王秘密安排在舒适的房間安頓,最後來到前廳與尚熙相談。
雖說業王對尚熙極度信任,全然沒有敵國質子該上的腳鐐手铐,可桐亮生性謹慎,還是在尚熙身旁安插了監視,他來到廳前,見尚熙安分地在庭院裏仰頭望月,一時間竟也起了跟業王同樣的心思,把身邊監視他的人手撤除。
此時此刻,僅馀他們二人。
夜色正濃,月兒如鈎,尚熙再度來到頤遠城已是兩種心境,他知身旁有人卻也未曾相迎,迳自淡淡道:「業王情深義重,尚某若見得朔王必然上勸朔王與貴國常保友好,互不侵犯。」
登時只見桐亮眼角噙笑:「将軍到底是個聰明人,怎會說出這等天真的話?」
尚熙終於側過頭看着來者,微惱:「桐先生此言何意?」
「一山尚且難容二虎,将軍不會看不出這其中利害吧?」再續道:「這片土地分崩離析如此多年,列強争霸,弱者傾覆,現在放眼天下,唯有你我二國相争出個結果,這天下百姓才能有個安身之所。」
尚熙自知道桐亮所指為何,畢竟這亦是朔王讓他東征業國的唯一目的,統一江山,誰人不想?尤其是好戰的朔王思之甚濃。
但他自從經過頤遠城一戰,便對戰争有了新的認知,單如以往一昧依靠強盛兵力豪取是行不通的,這天下,終歸還是人民居住的天下,君王的權利,基本更是依靠人民所鞏固出來,若失了民心,國必大亂。
即便心裏隐約感到不安,尚熙仍舊保持冷靜:「尚某認為業王似乎沒有西進之意。」
「呵呵!将軍所言不假。」說完這句,桐亮似是換了張臉,随和的顏面上放上兩道精光:「可若是業王意識到為了解救天下百姓於水火,而不得不出兵征伐朔國的話……」
「你這是想──」尚熙目光也寒了起來。
「別擺出個這麽吓人的臉來啊!」桐亮恢複談笑風生的模樣,手中羽扇搖搖擺擺,将他的兩绺鬓發揚飛:「朔王殘暴,真不知你這片忠肝義膽何故甘於助纣為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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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熙別過臉去:「與你無關。」
「也罷!」似是放棄最後勸降的機會,桐亮忽然從袖口取出一個東西放在尚熙面前,靜靜地看着尚熙的反應。
那是一只藥瓶。
尚熙認得出,此瓶正是當日出征業國前,朔王交與他的藥瓶。
藥瓶中的藥丸是他生命的延續,如今他看見這只藥瓶,才驚覺自己原來已過了該服藥的時間。
那麽他為何還活着?
他臉上的困惑,已讓桐亮忍不住道:「這是當日在沉雀山時從你身上掉出來的,我收走了,現在物歸原主。」
尚熙默默将藥瓶收下,狀若沉思。
桐亮已道:「這藥挺好,我聽宮中太醫說這小小一顆其中便混合了十來種珍奇的藥材,每一款藥材都值錢的很。」
此刻,尚熙不知為何不再隐瞞,他直言道:「沒錯。」
「這是朔王賜給你的?」
「是。」
「是為了救你性命?」
尚熙看着桐亮,有些訝異道:「你已知道?」
「當然。」桐亮笑的有些故意:「難道你真相信前幾天你只是水土不服?」
尚熙沉默。
他的沉默已表現了他的疑惑,因為他沒有忘記當日他在大殿上忽然昏迷,然而事後據悉,僅是客居異地水土不服的關系,之後已無大礙。
如今回想起,他的确是早忘記自己體內的痼疾。
畢竟當他每逢進藥時刻都是朔王動手,他本身早将之遺忘。
這實在奇怪的很,一個人最重要的生命,竟然會被自己真正遺忘!
這是不是代表他根本不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尚熙搖了搖藥瓶,裏面的藥丸仍在。
桐亮看着他:「其實我也不必再還這只藥瓶給你,因為你已不再需要。」
尚熙坦言:「尚某不怕死,卻的确需要靠這小小的藥丸茍全生命。」
「不,這次我說的不是反話。」
尚熙望向桐亮眼底的堅定,他想要桐亮再說下去。
桐亮已道:「你的病已經完全根治,此後,你無須再服藥。」
「不可能!」尚熙馬上反駁。
「怎麽不可能?」
「因為……」
說了兩個字,尚熙突然收口。
桐亮笑着想聽尚熙有什麽說法,可是尚熙并未再言。
月色很美,美麗的月色映在這兩人的臉上,竟同樣顯現出了一抹哀愁。
桐亮淡淡道:「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麽不怕死。」他瞧了尚熙一眼,又道:「因為你早認為你終究會死,對嗎?」
尚熙難得笑了,卻是苦笑:「早晚都是死,又何必畏懼?」
「也許你現在該想的不是死,而是怎麽活。」
「難道──」
桐亮輕點着頭道:「業王不忍讓你對他懷有虧欠,所以并未跟你明講,但我必須要說,因為我是業王的臣子,我做的一切都只為了業王!」
片刻後,尚熙方道:「業王是如何救得我?」
「用肉苁蓉。」
「那是種藥材?」
「極為珍貴的藥材。」
尚熙不再多言,桐亮卻道:「不過你也不必介懷什麽,畢竟說到底,這肉苁蓉還是從你朔王宮中拿到手的。」
尚熙問:「那是朔國的寶物?」
「正是。」桐亮繼續搖着扇子,悠悠哉哉道:「據說肉苁蓉是朔王室內的珍寶,一代代傳承,只要是王室嫡系血親,一人都會擁有一枚。」
說得這話,尚熙根本不相信這會是發生在自己國內的事,否則他又怎會一無所知?
桐亮道:「其實我本來什麽也不曉得,都是有人告訴我的。」
「是誰?」
「是你朔國的長公子。」桐亮頓了頓,接着道:「就是目前貴國朔王的嫡親大哥,是他說的。」
尚熙驚道:「他分明已死了!」
「嗯,是被朔王殺死的。」
尚熙眼神一黯。
桐亮倒是很了然,畢竟為了争權奪勢,手足相殘根本不足為奇,「當時他被朔王追殺,竟然逃到我業國來了,他獻上朔國珍寶肉苁蓉,要求業王庇護於他。」
結果業王一定是答應了,尚熙不必問都知道。
可他朔國的長公子最後還是死了,為何?
桐亮似笑非笑:「想不到最後朔王派人來我國暗殺了他,業王得知後心有不忍,便将肉苁蓉與長公子屍身同葬。」
尚熙幽幽道:「我服下的,就是那枚肉苁蓉?」
「業王本就沒有将肉苁蓉據為己有的意思,縱然那是稀世珍寶。」
桐亮說完這句話後不自覺地笑了。
他的笑意很明顯,他只不過是因為業王的清明與仁德而感到光榮。
開棺取寶,這本是一向貴乎禮義的業王不屑茍同,但為了挽救一條與己無甚關連的性命,業王輕易違背了自己的理念。
尚熙似是想再多說什麽,桐亮已霍然起身,遠眺天際,目光中除了歌詠業王的惜才,彷佛還蘊藏了些什麽,卻是突然一斂。
「肉苁蓉是你朔國王室的寶貝,朔王不可能不知,而且他手上一定會有。」
聞言,尚熙略感不祥,沉聲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桐亮乾笑兩聲:「你應該懂的。」
尚熙立道:「尚某只懂對朔王完全忠誠!」
「但你的忠誠在朔王眼裏是怎麽樣的存在呢?」桐亮嘆息着:「若他真将你當作他朔國的重臣,便不會只用這些藥材來延緩你的性命,何況,這些藥材雖然能救得了一時,卻不能免除心疾在你身體上的負荷吧。」
尚熙垂眼,看着手中的藥瓶。
在這瞬間,他好像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在天寒地凍的軍營裏窩在被裏因心疾而呻吟,想起朔王面對他的軟弱時,臉上那帶着滿足又嘲諷的笑意……
桐亮悄悄瞥向他:「肉苁蓉保存不易,但只要不使之受潮,便能常保療效。」
這句話說完,桐亮已經轉身。
他離開了。
眼前的一切如同先前的景致,這輪明月還是如此皎潔,可尚熙內心俨然烏雲罩頂。
在這極度混亂的思緒裏,他僅有一個強烈的念頭,就是與朔王相見,然後在他刻意恪守的君臣之禮中,讓混亂的心境恢複一絲平和。
他不願承認,他所堅信的事情,正被這些突如其來的事實給悄悄瓦解。
終於還是迎來這個時刻。
杳川沿岸,碧草青青,兩隊人馬各據一方,當尚熙看見對面下轎來的朔國使者站到衆人面前時,他比任何人都驚訝。
他張嘴欲語,立即接收到對方銳利的視線,沒來由地,宛若心意相通的瞬間,他保持緘默。
沒人發覺尚熙不尋常的反應,尤當自稱馮唯青的朔使獨身策馬往業王身前來,業王身後那些久居宮殿的禁衛軍們一時間被這朔使妖嬈的面貌給迷惑,還在詫異,便聽來者緩緩說道:「吾奉王令來此與貴國商議通商一事,朔王開誠布公,命吾獻上渠道細圖交于業王。」
說完,便從懷裏拿出一幅紙圖揚在衆人眼前。
業王見狀,差人去取,粗略看過一次後便面露笑意,朗聲對該朔使道:「朔王誠意,寡人見識到了,為表寡人誠心,些許薄物,權當見面之禮,還請馮使者轉交朔王。」
壓在車隊後頭的馬車原來都是業王仔細交代過的珍品,桐亮随手将布簾掀開,登時眼前閃過一陣光亮,車內滿滿盡是珠寶瑪瑙,異常耀眼。
不過這些金銀財寶根本不足讓來使心動。
也許該說,他的目标就只有那麽一個……
他将視線回正,以其過於傲人的氣質與業王對話:「多謝業王好意,可錢財易得,良将難求,還請業王将尚将軍放回敝國,吾國不勝感激。」
聽見這話,尚熙心尖猛然一震。
良将二字清楚回蕩在他的耳際,對他而言,無非是莫大鼓舞,他得到此番肯定,比什麽賞賜都來得貴重。
尚熙心中猶在震撼,桐亮與業王二人不約而同相視一望,似乎都在徵詢對方的意思,最後桐亮輕搖着頭,顯然是不同意業王如此輕易妥協,可這建議顯然對業王無動於衷。
業王笑道:「那是自然。」
随後命人将尚熙迎上前去,尚熙站在兩軍之間忽然沒有前行,僅僅仰視着業王誠懇的臉,直到業王肯定似的點了個頭,他才抱拳回禮,緩步走回朔軍所在。
衆人都在注視着他走。
可他的眼裏只有眼前這名朔使。
随着距離靠近,尚熙感覺腳步有些沉重,怎麽才出征這段日子,就覺得對方帶有比往常更甚的心機城府?正當彼此擦身而過時,忽聞身後冷冷傳來一句:「請大将軍下去好好照顧,杳川地大,可別又走失了!」
語落,左右随從領命應聲,将尚熙團團圍住,欲帶往朔軍下榻之處。
可随從「請」字說了好幾聲,尚熙卻紋風不動。
這片土地,他也算熟悉了,自幼流浪至此生活好些年,杳川幅員如何他再清楚不過,哪裏有他所謂的地大?過於尖銳的諷刺,讓尚熙不由得泛起心酸,腳步踟蹰後還是默默跟着随從而去。
業王自然聽不清對面的言語,唯見尚熙似乎面有難色,然在這一刻他根本無權過問,直到尚熙被人帶走,他便繼續與朔使相談通商的事,不料沒說上幾句,便被對方以需時細想為由,匆匆結束這場面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