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下午第二節 課時,教導主任忽然來通知要演講,本來一班人昏昏沉沉地聽着不等式,這麽一個消息砸進來,像是個地雷砸進來似的,把一個班人都炸清醒了。

數學老師在講臺上努力敲桌子,“安靜!安靜!”

演講在操場舉行,班主任領頭,一群人叽叽喳喳地搬着自己的椅子下樓去操場。

學習生活激不起一點水花,所以,盡管這座南方城市裏夏的餘溫未退,正是午後最熱的時候,也阻攔不了一群人歡呼雀躍沖向操場的步伐。

舒盈搬着椅子,最後一個出班級,自然也跟在人群最後。

站在二樓,看一眼教學樓下的小廣場,一群學生如同脫籠的鳥群,浩浩蕩蕩的。

舒盈收回眼神,把椅子拿好,下樓。

除了星期一升旗,學校是不強制穿校服的,故而,舒盈一眼就看見了不遠處的路妍和顧夢潔。

兩個人穿同款吊帶裙,很悠閑地手挽手,說說笑笑地往操場走,襯衫套在光潔的肩膀外,既不出格,也為美麗提供保障。

學生時代經常會出現的狀況,好看、開朗的女孩子,什麽事都有人搶着幫忙做,而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仿若透明。

不過她倒是習慣了。

這種學校的大型活動,極少數人的心思會放在學校的目的上,就好比星期一的升旗,懶洋洋地站着,目光卻勤奮。

飄過人群,飄過柔軟的白雲,目光上了瞄準鏡,準确定格在某一件白襯衫上。

舒盈一路神游,沒注意到腳下的路,自然也忘了去操場的必經之路上那兩階臺階。

腳下一空,她這才終于回過神來。

來不及反應,椅子脫手摔了出去。

舒盈“嘶”了一聲。

昆程遲到了,遲了整整一節課。

他習慣,老師也習慣,熟視無睹,揮揮手示意他進來。

昆程把提着的書包往椅子上一丢,撐起腿,剛要趴下去,門口就有人來傳信,演講,叫他們班趕緊下去。

睡不成了。

椅子他沒自己動手搬過,跟着幾個平時一起玩的朋友下樓,被周溯勾着肩膀,一邊在耳邊說些有的沒的,一邊往操場方向走。

“诶,那天那個舒盈,挺有意思的……”

午後困倦的心緒,在聽到這兩個字時,忽然被勾了一點回來。

胳膊撞了周溯一下,“有沒有口香糖?”

他忽然很想抽煙,但是在學校,到底不能太放肆。

周溯終于松開了手,在口袋裏摸索了一下,“我和你說正經的。”

昆程懶洋洋地“嗯”了一聲,“你還有正經時候?”

周溯翻了個白眼,“你是個狗吧?”

昆程笑了一聲,剛要開口罵回去,眼神卻在無意地一瞥間,被什麽吸引住了。

孤零零的一個小人,搬着椅子,跟在人潮最後。

不過,很快,他就收回了眼神。

剛出教學樓區,周溯不知道又想出什麽幺蛾子,“昆程,咱不去那個什麽演講了吧。”

昆程挑眉看他。

“在學校多沒意思,出去玩,去不去?”

男生轉回視線時,無意般瞥了前方一眼。

“你們去吧。”昆程眯了眯眼睛,把口香糖塞進嘴裏,整個人仍是懶洋洋的,雙手往兜裏一揣就走。

周溯皺了皺眉頭,在他身後喊了一聲,“怎麽了?程哥今天轉性了?”

“滾。”罵人也懶懶散散的,被風帶着傳過來,“困。”

舒盈想要站起來時,眼前的光忽然被一道陰影遮住了。

她以為是哪個好心路人,想要拉她一把,站起來拍拍衣服,擡頭剛要道聲謝,就仿佛受了驚吓似的,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腳沒大事,但崴了一下,她這麽乍然一動,連帶着還是有點痛的。

她輕輕皺了皺眉頭。

“怎麽看到我就這個表情?”對方先她一步開口。

舒盈搖搖頭,小聲接了句,“沒……”

“嗯?今天沒想我了嗎?”

他還拿着上次的糗噎她,表情淡淡的、懶懶的,小姑娘卻是惱了,紅着臉瞪了他一眼。

他轉身跟上來,聲音裏帶了點笑,“诶,上次不收我的東西,今天就敢瞪我了,進步神速,這位同學,請再接再厲。”

舒盈自知他故意戲耍她,口齒卻又沒他半分伶俐,說不過他,惱得不行,只能決定不理這人,繞過他要走。

他卻又出聲,“去操場?”

舒盈“嗯”了一聲。

“一起。”

不是疑問句,是陳述句。說着,轉身就要往前走。

舒盈瞥了一眼脫手摔在草坪上的椅子,又看了前方的人一眼,嘆了口氣,只得出聲道,“你等等。”

他穿T恤和寬松襯衫,轉身間翻飛起潔白寬大的衣擺,胸口卻燃燒一團橙色火焰。

她解釋,“等我一下,我去撿我的椅子。”

男生似乎是愣了一下,“你自己搬?”

舒盈也愣了一下,“嗯”了一聲,随即明白了他話裏的深意,擡腳往椅子方向去,小聲道,“你們這種人哪會理解……”

聲音很低,但往這邊走的昆程,還是聽清楚了。

“我幫你。”男生腿長手快,先她一步彎腰拾起了椅子,好笑一般道,“哪種人,說說。”

舒盈卻不想再開口了。

腳還有點痛,她沒力氣再跟他就椅子要不要他搬推拒一番,只跟在他身後慢吞吞地走。

兩個人到場算遲,八班場地靠前,後排已經擠了一個班級,昆程瞥了一眼,似乎是懶得往裏再擠,便把她椅子往自己班級後排一放,“就坐這兒吧?”

舒盈懵懵懂懂點頭說“好”。

她說好時,顯得乖巧又聽話。

坐定在他身邊後,她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似的,支支吾吾道,“我……”

昆程挑眉,“說。”

“我……我、我為什麽要坐在這兒啊……”

三班的位置在最後,兩個人坐的也是最後,本是人群最後最不起眼的位置,卻因為一個昆程,讓前排不少人的目光都粘過來了,好不自在。

他偏偏還要雪上加霜,湊過來低聲說話,附送一個匪氣的笑,側顏看上去壞且英俊,“陪我啊。”

漫不經心、軟綿綿的尾音。

舒盈這才注意到,周溯一幹人,今天又沒在。

但她斷不敢再問上一句,周溯去哪兒了。

就在她思索該如何接話時,對方的視線已經掃過她的腳踝。

她今天同樣沒穿校服,九分褲,露出一截纖細凸出的腳踝。

“痛?”

舒盈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他問的是她之前摔得一下痛不痛,他方才沒問她,她便以為他沒在意。

原是……原是看見了的。

“不太痛了。”舒盈搖搖頭,低着眼睛,心裏也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

“我看看。”說着,作勢要來握她的腳腕。

舒盈吓了一跳,整個人往椅子裏瑟縮了一下,“別……”

見她這等模樣,他壞事得逞,心滿意足。

“笨蛋。”他噙着笑嘲她一聲,又轉過頭,踢了前排一個頻頻回頭的男生椅子一腳,“看你媽看,小姑娘都臉紅了。”

這一聲罵倒是有效,前排的人都安分了下來,讨論聲也跟着小了下來,舒盈的臉,也跟着紅了起來。

演講開始了。

這一場演講,是為了學校裏一個老教師而辦的,老教師教書育人一輩子,晚年卻患了什麽癌,所以,這場演講主要目的是發動大家捐款,順便給學生上一堂教育課。

兀長的校長陳詞後,到了學生演講。

學生代表的名字被報出來,舒盈擡起了眼睛。

是陳一覽。

他臉上的淤青消得差不多了,整個人看起來還是那樣耿直而嚴肅,校服一整套,從上衫到褲子,都穿得整整齊齊。

“你們看,他是不是打個紅領巾就能做祖國未來的接班人了……”

前排幾個男生嘻嘻哈哈的聲音傳進耳朵裏。

不陌生,甚至熟悉。

嘲諷的、不屑的,詞彙低俗、語調歡快。

舒盈不記得是誰說過了,年少時的天真最殘忍,玩樂而不知分寸,傷人而不自知,不曉得點滴間碰痛過誰。

有人回頭,仿佛這是支要去屠殺敵軍的隊伍,迫不及待拉人入夥,“昆程不是也煩這傻逼嗎?”

舒盈捏了捏拳頭,忍不住轉了轉視線,看他。

他低頭看手機,眼皮也懶得擡,只漫不經心“嗯”了一聲,“一般。”

臺上的演講還在繼續,臺下男生的嘴巴裏小演講也沒停。

“要我說這人就是腦子不好使,程哥周哥也敢抓,成績好點兒就天天把自己當什麽似的,其實還不是個窮鬼,聽說是小時候媽就死了還是怎麽……”

舒盈終于聽不下去了。

如果手邊有書,她一定會選擇書砸過去,但此時在操場,沒有書,舒盈沒打過架,不知道怎麽動手,于是她只能出聲打斷對方的話,“可是,我看令母健在,也沒能教你做人吧?”

她說這話時,聲音和往常一樣,不大,聽起來依舊柔和又安靜,卻又有什麽不一樣。

男生顯然也是個混子,被這個看起來柔弱斯文的女生這麽一罵,旁邊人都跟着竊竊笑起來,顏面掃地,哪裏肯忍,張嘴便要罵。

恰好,昆程視線慢悠悠地從手機屏幕上擡了起來,似笑非笑地盯住男生。

他分明只字未語,男生卻明顯停頓了一下,像是把剛要出口的話又吞了回去,勉勉強強露出了個笑,把臉轉了過去。

舒盈捏了捏拳頭,慢慢站了起來。

她不想在這裏待下去了,一秒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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