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他的編號是深淵4712。
戴上純白色的馬可頭盔,其上所附着的咒文大幅提升了他的感知能力。閉上眼睛,沉入表象世界之下的意志深淵,他從靈裏探出觸角,捕捉到距離最近的戰士烈焰4712,聯結并共享了她的感觀。
移動的視界首先打開,他看見積雨雲般壘起的紅色高大植被,那是茵陳之林。巨大的怪獸在一望無際的茵陳中游走,那是亞巴頓,又稱作皇蟲。遍身硬甲,牙齒鋒銳,長尾彎曲分段且帶有毒鈎,最顯可怖的是,它們的臉肖似一張猙獰扭曲的人類面容。随即被打開的是聽覺,皇蟲扇動翅膀的轟響,如同衆多車馬奔跑上陣,在其中夾雜着人類的怒吼或悲鳴。然後他嗅到了血腥味,知道已經有人被肢解吞吃。
他的知覺随着烈焰向戰場疾速逼近,趁勢向前再次潛行,捕捉到第二個同伴參孫4712。參孫已經發動了自己的術,将身體機能瞬間強化,掄起巨石砸中一條皇蟲的頭,但那怪物很快又挺起身。你沖得太靠前了!他向參孫發出指令,後撤,會出現視界死角!
最後聯結的戰士是彌尼4712,所用的術在空中撐開無形的盾,頂住皇蟲沖擊,為逃命的平民們争取時間。而他即刻将三位戰友的感觀拼接為一個位面,然後加快思維流速,使物質世界的一切運動變慢。我頂不住了!彌尼在靈裏的呼救,由他同步傳遞給烈焰與參孫,并将最佳攻擊點,以直覺而非文字或數據的形式一并送達。這使得進行支援的烈焰無需再進行觀察與測算,直接以能夠燃燒一切的術,将皇蟲的外殼點燃。
整合信息,協調作戰,使隊伍聯結如同一人,這就是深淵的工作。從手指和掌心上傳來痛感,粗糙且堅硬的觸覺,是來自徒手緊抓皇蟲外殼的參孫。劇烈晃動的視野,毒鈎在臉旁抽過的風聲,燒灼的臭味,酸疼的肌肉,一切都真實如同身臨其境。但正在浴血奮戰的人,并不是躲在後方的他。
逃命的平民們尖叫着從他身邊跑過,他們的靈魂像一團團搖曳的火焰向城門奔去,燃燒着還未褪去的恐懼和将要得救的希望。他快速估量着自己身後靈魂之火的數目,已經可以了,戰士們也開始向城門撤退。但忽然之間,有一個強烈的意念穿透黑暗刺中了他:救命!
那是一個孩子。他立即指示參孫推倒一叢茵陳,在遠處,出現一個跌跌撞撞奔逃過來的少年,數條皇蟲在後追趕,其中之一口中似乎還在咀嚼。來不及了!烈焰的意念,立即返城!但他不肯:可以的!彌尼,抓住那孩子!
已經非常疲憊的彌尼幾乎哀號着再次發動了術,如同伸出一只無形的手将那少年隔空提過來,自己也因為無法保持平衡而摔倒在地。參孫投擲出大量茵陳,烈焰将其點燃,但無論茵陳或皇蟲,都有不易燃燒的表皮。一條尤其巨大的皇蟲突然抖翅飛越火焰,以前所未見的速度撲向倒在地上正要起身的彌尼與少年。在兩人的眼中,映出了怪獸口中密布的利齒,其上猶有人的血肉器官殘留。
要被吃掉了!!
怪獸的咆哮聲迎面撲來,滅頂的恐懼在瞬間攫住了他,所有聯結切斷,世界頃刻墜入黑暗。
糟了!
他猛然擡頭睜開眼睛。
巨大的皇蟲在空中晃動片刻,突然長嘯一聲,疾速向他撲來!
也正在此時,有人從他身後躍起,以血肉之軀一擊将皇蟲打飛。
是騎兵來救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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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孫将彌尼二人夾在腋下飛奔,烈焰也一邊輔助反擊一邊回撤。所有人心裏都松了一口氣:得救了!騎兵來救援了!
深淵擡起頭,看着懸浮在自己身邊、面無表情阻擊皇蟲的高等戰士。能同時發動除深淵之外所有戰士的能力,每一項都達到最高水平。身上束緊的皮帶在肩胛之間交叉,羽毛圖案的皮扣表明他擁有獨特的鼓翼之術,能夠短時間馭風翔于空中。他居高臨下,火球接連從掌心射出,爆炸的火光照亮了他冷峻的面容,也輝映着他手上代表軍階的紅寶石戒指閃閃發光。
他是軍團統帥,騎兵塞魯士。
在濃煙和揚塵之中,皇蟲的身軀像波浪翻滾、時隐時現。他收回火焰,俯身落下,抓住深淵的手臂然後攬腰抱住提到空中。
“現在回城。”
迎面撲來的氣流讓深淵不由自主眯起了眼睛,在半空掠過時他确認了戰友們已經撤回。
又一次,被拯救了,然而心中并沒有劫後餘生的喜悅。
自己依然是個無用的廢物,就像五年前一樣。
他們所能仰望的穹頂是渾濁的灰紅色。
覆蓋大地的茵陳晝夜呼吸着,它們不停繁衍,不停向天空吐出暗紅色的瘴霧。緩慢蠕動着的太陽,是在紅紙上暈染開的一滴渾濁乳汁。
壓抑的天與地,如同一只怪獸軀體的內腔,在茵陳之海中殘喘的城邦,像粘膜上一小塊潰爛的損傷。城邦中心矗立着高聳入雲的黑塔,人們已經忘記如何建造,但傳說那就是一切術的淵源。
他緊跟父親,按編號從西南角擠進黑塔腳下的環形廣場。無數像他們一樣的平民,簇擁着廣場上那八個磚石壘砌的高臺,心中的焦急和忐忑,升騰在渾濁的空氣和壓抑的安靜裏。等了很久,終于有戰士從黑塔走出,艱難地擠開人群登上臺子,展開卷軸開始大聲誦讀名單。與此同時,在黑塔的外牆上,有光組成一串串編號來回滾動。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聆聽,直到戰士讀完,收起卷軸跳下來離開。廣場上瞬間爆發出巨大的喧嘩,人們或是慶幸或是開始哀嘆。
茵陳是可食用的,盡管不能耕種,卻幾乎是人類惟一的食物來源。出城采集的工作極其危險,但不做就得不到口糧配額。若能有戰士随行離城,生存率無疑會大大增加,而這種名額自然非常稀缺。
他沒有聽見父親和自己的編號,但攥緊他手指的父親還是不死心地盯着黑塔反複查看。直到大部分人都陸陸續續離開,塔身上的光漸漸熄滅,父親才松開他的手,目光渙散地喃喃自語:“…怎麽可能,我們已經等了十多天,為什麽還是沒有…”
他用自己細瘦的手臂挽住父親,安慰般呼喚着:“父親,父親。”
轉過頭來看着他的父親,努力露出笑容提高了聲音說:“沒關系,我再去申請獨立離城,無論如何,不能讓你挨餓。”
他點點頭,平靜地說:“那麽,我和您一起去吧!”
父親背起了大大的空行囊,然後給他背上一個稍小的。
“你也不是第一次出城了,該注意的事情你都知道。但這次只有我們兩個,必須要更加警覺。”在走向城門的路上,父親問他,“如果真的遇上危險,你能自己跑回城嗎?”
“我絕對不離開您。”
“不對,你記住,只要爸爸叫你跑,你就頭也不回地往城門跑,就可以了。”
“父親……”
“你一直都很聽話,不要讓我失望。”
日頭快落下了,世界變得更加昏暗,像冷寂的血在空氣中漸漸成了黑色。城牆上輪值的戰士來回走動,他們的輪廓模糊不清。惟有城門口用術展開的光幕,為了讀取出入者的編號,依然不停閃爍着。
“好,太陽落山就會安全一些。”父親轉過身,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別害怕,走吧,亞伯蘭。”
他點點頭,與父親一起穿過光幕,從人類最後的孤島,走向潛伏着死亡的茵陳之海。
其實我們早已像大多數物種一樣滅絕了吧,亞伯蘭想,只是一群會說話的牲口,被圍困在獵食者中央。歷史早就消失,連毀滅的緣由都被忘記,但還是不斷地掙紮,掙紮着想要活下去。
用咒文刻在瞳孔裏的編號能夠被光照亮,就像有一朵火花落在了父親的眼中。他會長久地記住這個畫面,父親的側臉依然年輕而溫柔。
這是讓人來不及老去的世界。
雖然心中充滿恐懼,但那時他沒有真的想過,這會是最後一次見到父親的笑容。
同一時刻在黑塔高層,年少的騎兵接到了一個新任務。他在走廊裏駐足,所佩戴的綠寶石戒指向上放射出錐形光芒,一串閃亮的字符像輕盈的絲帶在其中緩緩飄動。
sw1046sw1987
他默默記下這兩個編號,始終緊鎖眉頭。與他擦肩而過的年長騎兵閑來撇過一眼,也停下腳步笑着問了一句:
“喲,是第一次接到這種任務吧,塞魯士?放輕松,這其實簡單極了。”
“事關人命,我不知道該怎麽放松。”
“人命?哈,你什麽時候有了那種錯覺?雖然看起來像人,但他們不過是編號的餌食。”年長的騎兵收斂笑容,決意多提醒幾句,“你應該已經見過足夠多的死亡,為什麽還會有這種可笑的同情?塞魯士,你非常有天賦,一定會很快戴上藍色甚至紅色的戒指。不要讓上面失望。”
他沒有回答,神情冰冷但近乎煩躁地一握拳,關掉了寶石的光芒。利落地側身,避過年長騎兵試圖拍他肩膀的手,塞魯士迅速離開了。
他想快點結束這個任務。
一年後,塞魯士順利得到了藍寶石戒指。
他成為十名騎兵和一百位戰士的領導者,并開始訓練新一批深淵。在這些見習戰士中,他認出了自己曾在皇蟲群中救下的那個平民。
編號應該是,sw1987。
就在那場事故中作為深淵覺醒了,看來,他已經通過基本訓練,具備投入戰鬥的潛能。
塞魯士不住用餘光打量着sw1987,他們的年紀應該是一樣的,但長年饑餓使sw1987非常瘦弱,甚至于在一群平均年齡比他小許多的見習戰士中間,并不顯得過于突兀。目光相接的時候,sw1987微微笑了,而他厭惡似的飛快移開了視線,心中感到一陣焦躁。
他不願想起那個任務。
“各位見習深淵,你們實在非常幸運。首先,成為戰士之後,即使不參與作戰,你們的口糧配額也将比平民至少高出三倍,你們的父母再也無需冒着生命危險出城工作了。”
這樣一段開場白讓sw1987露出了難以言喻的苦澀表情。即使在講話的時候,塞魯士的心思仍然會被專注凝望他的sw1987所擾動。
“其次,你們成為了存活率最高的兵種。一個長命的參孫,活着戰鬥的時間也很難超過八年;彌尼略長,雷霆和烈焰的最好記錄都是十一年;而你們的老師,深淵4101,從第一次作戰到今日已有十三年了。
“你們已經開始并将繼續接受術的學習,也會投入傳令與巡邏的輪值。但與其他兵種不同,深淵還必須擁有卓越的戰術思維與執行能力,這正是現在由我來訓練你們的原因。
“如果能通過全部考核,你們将與三至七名其他兵種的戰士共同組成戰鬥小隊,這些小隊将編入四軍團七連,由我直接領導,與我麾下的騎兵一同戰鬥。你們将是各自戰鬥小隊的靈魂。
“正因如此,我首先必須強調一件事,你們幾乎都被平民收養撫育,這可能會導致一種錯覺。從現在開始,你們要明确知道,對覺醒的戰士而言,平民不過是皇蟲的餌食。雖然能夠生育的女性以及身體強壯的男性,在其中較為珍貴,但終究也不過是随時可以被犧牲的無用之物,是你們為了存活所要借助的工具而已。
“當然,對騎兵而言,你們也不過是餌食。人不能選擇,生而為平民、為戰士、為騎兵、為編織工、為長老。人只能接受這命運,盡你們所能活下去吧。”
訓練結束全員解散後,他暫緩了返回黑塔的腳步,sw1987上前向他行禮道:“長官,您還記得我嗎?”
他皺起眉,沒有說話。
“我是亞伯蘭,長官,我只是想要向您致謝,為了一年前……”
“你不是騎兵,怎麽可能有名字?”
“但是,父親一直是這樣叫我的。”
“你的父親,”塞魯士不由自主閉了一下眼睛,“已經死了。”
sw1987的臉上又露出剛剛那種難以形容的表情,像要哭出來又像是笑着說:“但是,只要有一個人承認我,這名字就還有意義。”
“不可能有。”塞魯士徑自轉身走回黑塔,“真無聊。”
可在那之後,sw1987還是經常在私人時間裏找他。
“長官,請您看這個。”
sw1987一臉興奮地在他面前攤開手,蒼白的掌心裏有一小團朱紅色的茵陳。他嫌惡地問道:“你又要幹什麽?”
“我、我只是覺得它很不一樣。它的序列很勻稱整齊,還有卷曲的邊緣……”
sw1987在努力搜尋着适合的詞彙。塞魯士低頭打量這團小小的茵陳,盡管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物,但确實是少見的完整和精致,這種感覺應該就是美吧。不過對騎兵而言,這是個禁語。
所以他什麽都沒有說,只是用指尖拈起這團植物,輕輕一搓,用火焰燒盡。
“不要再來浪費我的時間。”
然而他還是低估了sw1987的厚顏,僅僅幾天之後,這個見習深淵又帶來了新的禮物。
“你想要關禁閉嗎?”
“當然不是,長官,請別生氣。”sw1987露出戲谑般的笑容,“但我總覺得,您好像并沒有那麽讨厭我啊。”
塞魯士感到一陣戰栗。站在自己面前的深淵,按規定佩戴着黑色的巴別頭盔,其上附着的咒文能夠阻斷他們讀心的能力。不,即使戴上白馬可頭盔,深淵也絕無可能讀取騎兵的意識。然而他還是感到一陣冰冷的戰栗,就仿佛在這個弱小的深淵面前被剝去了一切虛假的外殼。
“您看,這個我找了很久。”趁着他沉默,sw1987趕忙将禮物舉到他面前,“如果顏色再淺一點,就更加像您的眼睛……”
一枚圓圓的小石子,幾乎沒有雜質,罕見的孔雀藍色。
“……也像夢裏才有的天空。”
sw1987的聲音很輕,卻使塞魯士心中潛伏的那股焦躁瞬間高漲。他們身處的暗紅色的世界,仿佛和他的心髒一起,猛然鼓動了一下。他立刻抓起這顆石子攥緊,從指縫間傳出碎裂的聲音,sw1987慌張地舉起手大叫:“請等一下!”
他停住了。
“我馬上就走!您可以在我離開後再毀掉它嗎?”
他閉了閉眼睛,低聲說:“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