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被低估的人
時望忘記了他。
他明明記得一切,記得自己的朋友,記得自己的工作,記得伊甸園之島,可唯獨忘記了他曾經的愛人。
智神坐在輪椅上,手裏拿着平板電腦,看着那些不斷跳動的綠色腦波線,推測道:“也許是過于龐大的數據擠占了時望的腦部空間,使他的部分記憶出現了扭曲和偏差,所以才不記得您了。”
容嶼緊盯着面前的單向可視玻璃牆,對面的房間是一間擺滿儀器的診療室,時望有些局促不安的坐在病床上,身邊圍着五、六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在給他檢查身體。
時望一直就不喜歡醫院,面對成群的醫生時會非常緊張。
容嶼很想進去陪他,但他不能,因為只要他出現在時望面前,這個人就會變得非常恐懼,警惕他,戒備他,對他充滿敵意與攻擊性,好像他們之間有什麽血海深仇一樣。
對于這個現象,智神也有他的解釋,“時望雖然忘記了您,但是近些天發生的還殘留有模糊的印象,在他失憶之前,您最後對他做的事兒,成為了這種恐懼與恨意的來源,他本能的害怕您。”
簡直就是現世報,之前對時望做過的那些過分的事情,在容嶼想要彌補他之時,又如同報應一般反噬了上來。
容嶼的神色愈發陰沉,臉上仿佛籠罩着一層無形的冰霜,他的目光牢牢凝在時望身上,壓抑着內心翻騰的黑暗情緒。
他寒聲問:“為什麽他記得其他人,偏偏就只忘了我?”
“我想…”智神稍微頓了一下,說出了一個即浪漫,又令人心酸的答案,“是因為占據時望最多回憶的,就是您了。”
正是因為他們之間的記憶最多、最飽滿、最溫暖,也最能觸動心弦,所以在被龐大的數據擠壓時,這些記憶首當其沖,受到了最劇烈的沖擊,幾乎是完全崩潰。
半個多小時之後,醫生們逐漸散去,智神在容嶼的授意下,進入了診療室。
時望正在慢慢系着藍白病服的扣子,整理因為檢查身體而弄亂的衣服。
他低着頭,脖項與肩膀顯出了一道美好又脆弱的弧線,寬松柔軟的病服使他看起來有些清瘦,重傷尚未完全痊愈,又昏睡了整整三天,從袖口露出的手指還不太靈活,蒼白的臉上,纖長的睫羽也低垂着。
——很難想象這樣普通甚至是弱小的青年軀體裏,能存下67億人類的數據。
聽見門被打開的聲音,時望受驚般的顫動了一下,肌肉瞬間緊繃起來,就像一只不太厲害又落單的獨狼強迫自己進入了高度緊張的戰鬥狀态。
但緊接着他發現進來的人是智神,便又放松了下來。
時望略顯迫切的問道:“那個成功了嗎?數據是不是已經儲存到我的身體裏了?”
“可以說是成功了,不過也很兇險,你差點兒就醒不過來了。”
時望還沒來及高興,目光落在智神的輪椅上,愣了一下,“你的腿?”
時望恍惚明白了什麽,臉上浮現出負疚的神色,“…還能治好嗎?”
智神半真半假的道:“這得看那位大人心情好不好了。”
時望不明白他口中的那個人具體指誰,但他本能的覺得和自己有牽扯,“抱歉……”
“你不用跟我道歉,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情,這種下場我也已經預料到了。”
智神拍了拍左肩,一只白色的花枝鼠從他的衛衣兜帽裏鑽了出來,蹲在他的肩頭,粉嫩的小爪子緊緊抓着衣服布料,嘴裏叼着一根簽字筆,遞到智神手中。
時望盯着花吱鼠,還記得它的名字離經叛道的叫做“貓”。
智神拿着筆,翻開了自己的筆記本,“我不是來跟你訴苦的,告訴我,你真的把…”
他頓了一下,壯着膽子直呼了“頂頭上司”的大名,“把容嶼給忘了嗎?”
時望疑惑的看着他,“容嶼是?”
“就是你醒來之後第一眼看到的那個男人。”
智神話音剛落,時望的手指一下子抓緊了床單,狀态變得非常緊張,智神趁熱打鐵的問:“你好像很讨厭他,是不是還記得他曾經對你刑訊逼供?”
“…刑訊?”
時望的反應有些遲鈍,他擡手按住發疼的額角,完全想不到這個詞代表着什麽,但是腦海中卻有一些模糊不清的片段,他肯定被那個人嘲諷過,欺辱過,在他手裏挨過打,受過虐待。
但是具體原因是什麽,他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只不過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這個叫做容嶼的男人,絕對不是什麽好東西。
時望讨厭他。
智神在本子上寫下幾行字,又問道:“那你還記得伊甸園游戲的起因嗎?”
時望愣了愣,“這個我還是記得的,是你們高層開會,決定要滅絕人類才搞出來的。”
智神沒說話,看來和容嶼有關系的記憶,在時望腦海裏都出現了扭曲和偏差。
就比如說游戲的起因,神明會議最開始的決案其實是直接發動末日,但時望力争要留下30%的人類,幾經波折之後,雙方各退一步,才有了這個游戲。
可以說,伊甸園游戲是時望在神明手中,為人類争取來的最後的機會。
但因為沒有了容嶼的存在,時望的記憶就被扭曲成了另一種樣子。
智神又問:“那麽你還記得在游戲開始前,就是你在管理員大樓上班的那些年裏,住在哪兒嗎?”
時望覺得莫名其妙,“我就住在自己的公寓裏啊。”
“是嗎?具體地址是?”
“就在…在……”時望愣了愣,“咦?”
他住在哪裏來着?腦子裏有一些破碎的豪華別墅和成群傭人們的畫面,那不是單身公寓吧?
智神了然,時望只是想當然的以為自己住在公寓,但其實這一千多年他都和容嶼住在一起,自然說不出公寓的地址,因為那公寓根本不存在。
智神不再提問了,如果要問時望更多問題,比如說你身為神界的管理員,為什麽能參加人類的游戲?為什麽獨獨你在游戲裏有五條命?為什麽就只有你的願望卡是空白的,可以随便寫?
這只會讓時望陷入混亂之中,容嶼是他記憶裏非常重要的角色,但當這一角色變成空白時,其它記憶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響,出現了巨大的偏差。
簡而言之,時望雖然沒有忘記一切,但那些記憶也已經破碎不堪了,只能勉強想起一個模糊的梗概。
智神合上筆記本,“就這樣吧,你先休息,不打擾了。”
他快要出門的時候,時望忽然又叫住了他,有些着急的問道:“我什麽時候能回島上去,是不是要…那個叫容嶼的人同意才行?”
智神想了想,慢吞吞的道:“我覺得這也得看那位大人的心情了。”
……
智神将問話的結論如實告訴了容嶼,當然他想瞞着也沒有辦法,診療室天花板四個角都設置着監控,他們所說過的每一句話都逃不過容嶼的耳朵。
容嶼很不高興,人類就真的像他和時望之間的第三者一樣,總是離間他們之間的關系,現在又扭曲了時望的記憶,硬生生的把他這個愛人篡改成了仇人。
他冷聲命令,“把他靈魂裏的數據全部删掉,立刻。”
智神猶豫了一下,這些數據是時望幾乎豁出命去才得到的,卻被容嶼輕描淡寫的删除,實在是對不起他的努力。
見他面色踟蹰,容嶼居高臨下的,金色的眼睛不悅的盯了他一眼,“難道你已經無私到能為人類獻出生命的地步了嗎?”
這是堂而皇之的死亡威脅,智神掌心滲出薄汗,帽子裏的花吱鼠察覺到了他的恐懼,躁動不安了起來。
十位神明在別人看來可能高高在上,擁有強大神奇的力量,但一人之下的差距永遠無法跨越,容嶼只手遮天,輕而易舉就能抹除他們的存在,不管他們曾作為神明活了多少年。
智神沉默了許久,最後才艱難的開口:“我明白了。”
當天晚上,容嶼叫傭人給時望送了放有安眠藥的牛奶,等他睡熟之後,容嶼推開門進來,不緊不慢的走到床邊,仔細的打量着他的睡臉。
時望心裏的事兒太多,即使睡着了,眉頭也微微皺着,讓人不由得感到心疼。
容嶼俯下身,手撐在時望身側的床鋪上,低下頭親了親他蹙起的眉心,輕聲道:“別怪我,我只是無法忍受…”
…你用那樣厭惡的目光看我。
容嶼把時望連帶着羊羔絨毯子一起抱了起來,帶到了一間科研室內,智神研制的那個可以觸摸靈魂的機器已經準備完畢。
删除數據要比輸入數據安全許多,容嶼輕輕的把時望放到床上,看着智神将各種線路與電極貼片連接在時望身上,然後開啓了屏幕。
智神本想裝模作樣的删除一下,就假裝出現意外無法操作。雖然大概率瞞不過容嶼,且下場會很悲慘,但還是要試一試,畢竟時望一個小小的管理員都敢铤而走險,他當然也要搏一把。
但是他剛敲擊着鍵盤,試着删除的時候,屏幕上忽然彈出來一個大大的紅色感嘆號。
緊接着一連串的禁止訪問對話框瘋了一樣的跳出來,瞬間就擠占了整個巨大的液晶屏幕,警報聲瘋狂的響着!
容嶼皺起眉,“這是什麽意思?”
智神的喉結緊張的上下滑動了一下,他繼續敲擊着鍵盤,眼睛緊盯着屏幕上飛速掠過的綠色代碼,“删除程序受到了阻礙,時望他,他好像……”
恐怕所有人都低估了時望,智神完全沒有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時望竟然憑借自身強大的意志和本能,給靈魂裏那些數據加上了牢不可破的枷鎖。
智神的手離開了鍵盤,“我無法再去編輯那些數據了,時望給數據設置了枷鎖,只有在游戲完全結束之後,他的靈魂才會開放權限。”
打個比方來說,時望把這些數據關進了密室,并在上面加了一道大鎖,游戲結束就如同一把鑰匙,有了鑰匙,才能打開大門。
這是他幾萬年來都不曾遇見過的事情,智神不知道這該說是驚喜,還是災難。
時望把備份數據和自己的靈魂綁定到了一起,成為了不可打破的容器,但如果徹底激怒了容嶼,讓他做出玉石俱焚的舉動呢?
他會不會殺了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