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慈童(1)
穆笑被長桑強行從杏人谷裏拉出來的時候, 他發現由于自己長久地窩在屋子裏, 竟然沒有發現杏人谷的新變化。
因為山神的歸位,昔日被冰雪覆蓋的山谷原本已經像是進入了春季, 冰雪開始消融, 杏樹上長出新的枝芽。
但不知為何, 此時杏人谷裏的小溪都凍上了。原本已經消融得差不多的草地上,又重新覆蓋了結實的冰層。
“怎麽了?”穆笑很緊張, “鳳凰嶺又出了什麽事?”
“是山神。”長桑言簡意赅, “山神快不行了。你一直藏在杏人谷裏到底做什麽了?當初是你把她找到的,現在她出了這麽嚴重的事情, 你倒是藏得安心舒适。”
穆笑臉色凝重, 緊跟着長桑往前去。
“我在翻閱以前的書冊。”快到留仙臺的時候, 他突然說,“長桑,我找到消滅混沌的方法了。”
話剛說完,兩人已經在留仙臺上落下。
穆笑草草環視, 看到此處有一個陌生人。
“她是誰?”
被他注視的女人惶然地擡起頭。
應春拉了拉穆笑:“你不認得了?”
“我沒有印象。”穆笑皺起眉, 他從女人身上感覺到了與自己和應春極為相似的氣息,“你是鳳凰嶺的精怪?”
“從前是……但我離開過。”女人撥了撥頭發, “我是木芙蓉花精,是你們山神的母親。我帶來了一些東西……可以為她續命。”
程鳴羽昏睡了很久, 有時候會清醒片刻, 但說不出話。
手腕并不痛,但整條手臂也沒有任何別的感覺, 它像是不存在于這個身體上了,無論多想調動它,它都沒有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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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眼前出現的,有時候是楊硯池,有時候是應春和長桑。他們跟她說話,程鳴羽能聽懂一些,但沒辦法理解和回答。
連雨師也來了。他抓住乖龍的尾巴,讓它張開嘴巴,往程鳴羽的手腕上咬一口。
他們擡起她手臂的時候,程鳴羽才看到一條發黑的胳膊。很快她又閉上眼睛睡了過去,被乖龍咬了之後發生了什麽,她并不知道。
昏睡的時刻她會做一些夢,光怪陸離的,亂七八糟的。
伯奇的鳥兒們往四面八方飛去了。它們似乎是去求援的。鳥兒會落在別的山嶺上,拜訪那些山嶺的山神,詢問這種古怪的黑蛇與蛇毒如何得解。
它們沒能帶回有用的訊息。程鳴羽看着它們在灰白色的天空裏飛來飛去,忽然發現自己并不是用自己的眼睛來看的。
是鳳凰嶺在注視這一切。
沮喪歸來的鳥群,漸漸開始結冰的杏人谷,逐漸枯萎的森林。
程鳴羽很難過,但她沒有辦法解決。在時而清醒時而昏迷的夢中,她只有一些碎片般的回憶。
她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破落的小院子,擠裂院牆的大樹,有女人從缺口走進來,把一朵花放在她的掌中。
女人的模樣很好看,神情溫柔恬靜。她會低下頭,用自己的額頭來觸碰程鳴羽的額頭,就像在完成某種需要确認的儀式。她的手是暖的,對發着高燒的程鳴羽來說,那就是冰涼舒适的。
她哭了一會兒,女人便低聲安慰她,溫柔的手指理着她汗濕的頭發,說話的聲音又細又輕。
“別怕。”她說,“我來救你。”
程鳴羽便看着她解開了衣服,從光裸的胸口處,慢慢扯出一些東西來。
是一朵銀白色的木芙蓉。
花是燙手的,帶着熱度與體溫,女人把它塞到了程鳴羽手裏。
“我不要。”程鳴羽終于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我不想害人……你把它還給別人……”
“不是別人的。”女人抓住她無力的手,讓她緊緊攥着那枝開得異常燦爛的木芙蓉,“沒有任何人的壽命折損,你放心。”
程鳴羽還是搖頭:“你是妖怪……你騙我……”
女人的眼睛裏噙了淚,像是很想對她笑一笑,可始終笑不出來,嘴角是耷拉着的:“對不起,是我害苦了你。我知道不能破壞六界約,但我……不好的事情都讓你受了,對不起……”
“對不住,我錯了……”程鳴羽也在跟她道歉,“你不是妖怪……”
“我确實不是人,你沒有說錯。”女人說,“可我想你好。當娘親的人都這樣……你好就行了。”
眼淚從程鳴羽眼角流下來,滾進了頭發裏。她看到自己手中那枝銀白色的木芙蓉漸漸開始變幻了顏色,就像真正的木芙蓉在日光下逐漸改變自己的色彩一樣,它從銀白變為淺金,最後顯出了鮮豔的血紅色。
血流淌下來了。淌過程鳴羽的手,淌進她的胸膛。它鑽入了她滾燙的軀體,仿佛融化了一樣,程鳴羽手中的木芙蓉已經消失了。
她像是明白了,又像是不明白,擡眼看向坐在床邊的女人。
女人也和木芙蓉一樣,已經無影無蹤了。
數日之後,程鳴羽終于醒了過來。
她擡起手,看腕上被黑蛇咬過的傷口。傷口仍然在的,但那纏着她手臂的蛇毒已經消失了。
楊硯池聽到室內動靜,匆匆從外面走了進來。
程鳴羽瘦了一大圈,見他滿臉驚喜,自己反倒有些不自在。
“應春他們呢?”
楊硯池便告訴她,雨師本想用乖龍來為程鳴羽驅走蛇毒,但乖龍卻沒法對付這種古怪的毒素,最後長桑從乖龍的牙上刮下毒液,回到二曲亭研究去了。應春和穆笑則重新在整座鳳凰嶺布防,伯奇仍然驅使鳥兒四處奔走,拜訪別的地方。
“穆笑找到了消滅混沌的辦法。”楊硯池說,“伯奇他們在做準備。”
程鳴羽頓時來了精神:“什麽辦法?”
楊硯池搖搖頭:“他們沒有告訴我,我是聽應春說的。”
他每日來留仙臺,不過是想看看程鳴羽情況。來的次數多了,穆笑和長桑都開始懷疑,他和程鳴羽之間是否發生了些他倆不知道的事情。
畢竟黑蛇原本應該是咬不到程鳴羽的,除非程鳴羽和白汀一樣,身上出現了裂縫。
“……”程鳴羽先是發呆,随後又覺得臉頰像是燒起來一樣,燙得難受。
楊硯池還不大敢直接看她,畢竟樣子有些狼狽,他怕程鳴羽在意。
“但後來伯奇和應春都說,黑蛇之所以能咬到你,應該是因為它是巫十三的蛇。”他說,“而巫十三手裏有一縷白汀的仙魄,他若是利用着仙魄來對黑蛇施加影響,它自然也可以接觸到鳳凰嶺的山神。”
這倒是程鳴羽不知道的事情。她迫切地想從楊硯池這裏得知自己昏迷的這段時間裏山嶺上究竟都發生了什麽,比如苦竹,比如還有沒有別的邪物進入鳳凰嶺。
但很快,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我娘……她來過?”程鳴羽不敢确定地問。
楊硯池仍舊沒有看她,也沒有立刻回答,反而顯得有些遲疑:“是吧……”
“人呢?”程鳴羽又問。
楊硯池:“回去了。”
程鳴羽心有疑惑:“她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她住在別的山裏,伯奇為了找出蛇毒的解毒方法,給不少山神帶去了求救訊息。”楊硯池輕聲說。“她是為了救你而來的。”
程鳴羽呆呆坐在床上,她忽然明白,自己恍惚中看到、聽到的一切,都不是夢。
她的娘親确實來過了。
還給了她一朵可以續命的木芙蓉。
“……她真的離開鳳凰嶺了嗎?”她抓住楊硯池的衣袖,“你看到她回去了?”
她很着急,急得要哭了,擡手卻不知道怎麽跟楊硯池說明才好。
“她給了我一朵……我跟你說過的,那種續命的東西……可是她不是神靈,她沒有仙魄……”程鳴羽抓住了自己的衣襟,在體內勃勃跳動的髒器,每一次搏動都讓她有一種可怕的痛,“那朵木芙蓉……”
楊硯池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還是忍不住伸出手,在她腦袋上輕輕拍了拍。
“她是為了救你而來的。”他又說了一遍。
程鳴羽緊緊咬着嘴唇,無聲地流淚了。
楊硯池拍過了頭,狗膽壯了不少,又伸手去幫她擦眼淚。
兩人誰也沒說話,就連後來楊硯池站在床邊小心翼翼地攬着程鳴羽的肩膀時,他心裏也沒有什麽別的想法。
問題的答案太清晰了。
因為沒有仙魄,所以她把自己的所有修為凝成一朵木芙蓉,填入了程鳴羽的餘生。
觀在留仙臺的湖邊坐着,吹響了一支樂曲。曲子婉轉凄涼,襯着這夜裏淅淅瀝瀝的雨,愈發催人落淚。
“別吹了。”楊硯池不得不阻止她,“你換首高興點兒的。”
觀放下了簫管:“山神醒了,你回去麽?”
“等應春他們回來我再走。”楊硯池看了觀一眼,對她臉上的表情非常不滿,“你笑什麽?”
“沒什麽。”觀拿起簫管,戳了楊硯池的臉頰一下,“你跑留仙臺這麽勤快,真可疑。”
“你是不是聽小米他們胡說了?”楊硯池撥開她的簫管,“山神是我朋友,朋友身體不适,我當然要多來瞧瞧。”
觀點點頭,問他:“那小米呢?他都好了麽?”
楊硯池一愣:“……好了吧?”
觀又露出了令楊硯池渾身不舒服的笑。
“只是朋友啊。”他又重複了一遍,“你別亂說話。”
觀搖搖頭,手中簫管搖來擺去:“朋友噢……”
“快回去吧你。”楊硯池忍不住催促,“你不是要巡游鳳凰嶺所有井水與河淵麽?山神正休息,你別吹這種慘兮兮的曲兒去煩她。”
“不用巡游,只要有人踏入我的水脈,我便立刻能……”觀正笑着,神情忽然一變,“河裏有外物。”
楊硯池吃了一驚:“是什麽?”
但觀已經躍進湖中,消失了蹤影。
從留仙臺到西南角的河,觀只花了瞬息功夫。
她從河水中站立起來的時候,發現籠罩着鳳凰嶺的霧氣,不知何時已經裂開了一條縫隙。
水霧滾動着填補縫隙,而蜿蜒的河道中,有一個人正低頭跋涉。
觀緊緊攥着自己的衣袖。被糕糜先生污染的那一處仍然是黑乎乎的,令她十分憎厭。而此時眼前的這個人,顯然是與糕糜先生一夥的。
那是個十分稚嫩的少年郎,手裏攥着一團黑魆魆的火。
火雖然是黑的,但又被一層淺藍色火焰裹着,少年郎把這團火攥在手裏,絲毫沒有被溫度影響。
但他很快就無法邁步了。腳下的水流漸漸湍急,他搖搖擺擺,幾乎站不穩當。
“你是什麽人?”觀立在河中心的岩石上厲聲喝問。
她是膽子極小,又容易害羞的井淵之精,從未試過這樣喝問他人。這句話說完,她實際上已經緊張得發抖。
少年郎擡起頭,清俊漂亮的一張臉,臉上挂着笑容。
“姐姐,我是慈童。”他笑道,“我還是頭一次見姐姐這樣美的人。姐姐,你叫什麽?”
觀閉口不語。
她一直盯着慈童的手。那團火越來越盛了,火中隐約傳來令人作嘔的臭氣。
作者有話要說:
木芙蓉是一種會變色的花,很好看,早晨上午是白色或者淺紅色,下午傍晚則是深紅色。有的木芙蓉還會有花紋或者一花雙色,開得多的時候非常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