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慈童(2)
慈童舉起了手中的火團, 他看出了觀的憎惡。
“姐姐, 你是這條河裏的精怪嗎?”他看着觀與河水連接的部分。觀的裙袂仿佛是這水流的一部分,她自己也仿似暗夜之中從水中躍出的神。
但袖上的一團黑色污漬引起了慈童的注意。他動了動鼻子, 敏銳地從這團污漬之中嗅到了熟悉的腐臭味。
巫十三吞噬了婆青山上的人和獸, 還有各類精怪。他之後胃口漸大, 又實在饑餓,連路過婆青山的神靈和精怪都不願意放過。可他身體內吞噬的東西太多太雜了, 各種無法相融調和的魂魄糾纏在一起, 有的已經死了,有的還在殘喘, 巫十三的整副軀體都散發出古怪而令人作嘔的腐臭味。
為了掩蓋這種味道, 巫十三常常會保持人形。當他保持人形的時候, 氣味就淡薄得幾乎聞不到。但當他恢複出混沌的原形,整座婆青山都會籠罩着令人不适的臭氣。
慈童和蟲落等人都深受巫十三影響,他們本身就是巫十三的一部分,因而并不覺得有異。
但婆青山之外的神靈和精怪, 是絕對忍受不了這種污濁的。
只要沾染上, 這種污濁便難以洗清。污染會長久地存在,一分分、一寸寸地侵蝕至全身, 直到将受污染的神靈或者精怪完全吞噬。
慈童看着觀衣袖上的污漬。
他不知道這是誰留下的,但不管是誰, 這點兒污漬可以成為他在這場對峙中獲勝的關鍵。
“姐姐。”他又用親昵甜蜜的聲音開口, “我迷路了,你可以給我指點指點, 怎麽出山麽?”
他一邊說着,一邊揮動着那只握了火團的手。
觀頓時一驚:在慈童毫無章法的揮動中,火團居然裂開了。
從裂開了的火團之中,流淌出惡臭的黑色汁液。
這氣味太熟悉了——觀頓時意識到,這就是自己衣袖上那團污漬的味道。
她明白了黑色汁液的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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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粘稠的黑汁從火中淌出,從少年的指縫中滴下,直直朝着河面墜落。
“不許碰我的水脈!”觀大吼,揚起衣袖,狠狠朝着水面拍下。
河流頓時亂了。
在黑汁就要接觸河面的瞬間,河水中央忽然冒出了一個漩渦。
水流朝着一個方向旋轉流動,頓時在慈童周圍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慈童發現自己站在了幹涸的河底,他接觸不到水了。
而那股黑色的汁液始終沒有落下來。它被一團清澈的水包裹着,那團水忽然漲大,不過一個呼吸間便把慈童也裹在了其中。
慈童很快便感到了窒息。
但他沒有慌張。裹着自己的這團水流速很快,他無法脫離。他不清楚面前的女子是什麽來歷,但顯然她是可以操縱水的。
那正好。慈童一邊忍受着呼吸不暢帶來的窒息感,一邊動了動手指。
将慈童困在水中的觀松了一口氣。她擡頭想尋找一只鳥兒給伯奇等人報信。但擡頭瞬間,卻發現頭頂懸着一個黑點。
她根本來不及反應,黑點已朝着她落下。
一片薄薄水浪掀起,擋在她的面前。但那黑點卻像是目的明确一樣,輕巧地拐了個彎,繞過那片水浪,撞入觀的衣袖。
它與原本那塊黑色的污漬立刻融合在一起,并且開始擴大,很快便将觀的整片衣袖染黑了。
觀的手臂舉不起來,像是被某種沉重的東西裹挾了一樣。她不由得腳下一軟,跪了下來。
漩渦和包裹慈童的水都落了下來,河流仍舊流動,仿佛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衣服也是你的本體,對不對?”慈童手裏攥着那團火,黑汁随着他的走動,一滴滴落在了河道之中,“我揮動火的時候,已經有黑汁流出,但我讓它從我的頭上劃過,朝着你去了。你衣袖上的污漬就是路标,它們會互相吸引,最終融合。”
觀又驚又怒。她拼盡全力來抵抗正入侵她肩膀的黑色污漬。污漬是有形之物,正從衣袖開始往上攀爬,它爬過的地方完全失去了知覺,觀恐懼起來。
而當她看到腳下淌過的河水正漸漸變黑,她頓時慌了。
“我知道這條河是流出鳳凰嶺的。”慈童轉動着手裏的火,“所以我本想找到鳳凰嶺的地下水脈再行動,比如一口井。”
觀狠狠地瞪着他。
“姐姐,我如果沒猜錯,你是司掌鳳凰嶺水脈的精怪,是吧?那我污染你,豈不事半功倍?”慈童在她面前蹲了下來,清秀的臉龐上帶着看不出惡意的笑容。他長得很好,因而愛笑。笑是武器也是障眼法,慈童是不會吝啬自己的笑的,尤其在自己的獵物面前。
觀仍舊沒有回答。一只飛鳥從空中掠過,短暫地分散了慈童的注意力。
他攥緊了手裏的火。“伯奇,這是伯奇的鳥。”他把火湊近了觀的臉,“姐姐,真可惜。你是我在鳳凰嶺見的第一個人。我還挺喜歡你的。但你別怪我,姐姐,我是對付不了伯奇和長桑這樣的神靈的。在他們來之前,我們先結束吧。”
火團沒有熱量,但它越是湊近,觀越是感到眩暈。她根本控制不住污漬侵蝕自己身體的速度。
“……我不叫‘姐姐’,我有名字。”觀虛弱地說,“但……那不是可以随便告訴你這種邪物的。”
慈童挑了挑眉:“哦?”
他把火稍稍拿得遠了一些:“那我反倒來了興致。”
慈童把火團換到了另一只手上,直接靠近觀已經一片烏黑的衣袖。
頓時,原本還在與觀頑抗的污漬像是突然湧入無限力氣,瘋狂地加快了侵蝕的速度。觀壓抑不住痛楚,發出慘呼:她的脖子上終于出現了黑色的污漬,疼痛令她渾身顫抖。
“別……!”她喘着氣,“我說……我說……我叫觀。”
慈童顯然對這只有一個字的姓名很好奇,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觀?”
就在他說出這個字的瞬間,觀忽然像是融化進水中一樣,消失了。
慈童愣了片刻,緊緊攥着那團火站起。
他被算計了,觀的名字有古怪。慈童恨恨地啐了一口,擡頭時看到那只鳥兒不知何時又回到了自己頭頂,不斷徘徊。他朝着那鳥兒彈出一滴黑色汁液,順利将鳥兒擊落。
沒有停留太久,他繼續逆着河流,往鳳凰嶺深處跋涉。
從留仙臺的湖泊中躍出之後,觀立刻倒在了岸邊。
她離山神近了,離芒澤也近了。鳳凰嶺地脈的靈氣在護佑她,黑色污漬侵蝕的速度減慢,她得以艱難從水裏爬出。
伯奇與應春齊齊落在留仙臺上,朝着她奔過來。
他們已經從鳥兒和各處的林木那裏得到了訊息:有外來者入侵到鳳凰嶺了。
此時距離她離開留仙臺才不過片刻時間,楊硯池還兀自站在湖邊沒動彈。
沒人顧得上他了。收到消息後趕來的長桑立刻察看觀的狀況,但情況遠比他們想的更嚴重。
侵入觀軀體之中的黑色污漬是邪物的化身,它和當日白汀身上附着的那條黑蛇是一樣的,只是因為觀是井淵之精,本無實體,黑色污漬無法借助她的軀體來顯現出形狀,但它對觀的侵蝕與當時對白汀的侵蝕是一樣的。
它要占據觀,進而占據和污染鳳凰嶺的水脈。
觀的半個身體都已經變黑了。她拼命抵抗着,斷斷續續地告訴他們,有個名為慈童的少年闖入了鳳凰嶺。
“慈童?”長桑舔了舔嘴巴,他看上去很疲憊,“慈童沒有什麽法力,看來他是帶了巫十三的某些東西來。”
“救救她。”應春握着觀的手,心裏全是害怕。
觀是一個沉默的精怪,因為曾經潛入杏人谷偷看穆笑洗澡而與穆笑關系惡劣。但應春很喜歡她,她吹得一手好簫管,應春巡夜的時候常常能聽到樂聲從山嶺的角落裏傳出。那是觀的訊息:她總是在的。
況且,如果水脈受到了污染,他和穆笑必定會受到影響。
長桑正在思索方法的時候,穆笑帶着甘露仙來了。
“她有辦法。”穆笑言簡意赅說了這一句,扭頭便看到程鳴羽從小樓中走了出來,臉色兀自蒼白着,想往他們這個方向走來。
甘露仙跪在地上,讓觀靠在自己懷中,擡頭對周圍的幾個人點了點頭:“是的,我有可以救她的辦法,并且絕對不會讓鳳凰嶺的水脈受到一分污染。”
應春還想說什麽,穆笑已經打斷了她的話:“她就交給甘露仙了。我另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們說。你,你別過來。”
程鳴羽被她喝止,站在不遠處,身形打晃。她還虛弱着,強撐着走到這裏已經是極限。楊硯池朝她伸出手,程鳴羽連忙抓住了。
“觀……出什麽事了?”她小聲地問。
楊硯池簡單把情況告訴了她。程鳴羽嘴唇發抖,想要甩開他的手走近觀,但楊硯池緊緊攥着她的手腕,不讓她離開自己。
“你現在沒辦法幫她。你必須先讓自己好起來。”楊硯池說。
“對。”穆笑走過程鳴羽的身邊,罕見地贊同了楊硯池的話,“不要幼稚,不要意氣用事。我要跟你們說消滅混沌的方法。”
衆人走入小樓,穆笑從懷中掏出幾張紙。紙上筆跡陳舊,程鳴羽識字不多,看不出端倪,但應春一瞧立刻就認出來了:“白汀的字?”
“在我們發現白汀的手上附有邪物,到……她最後那一刻之間,她其實給我寫過一些東西。”穆笑展開了這幾張紙,“這是其中一部分。”
長桑懷疑地盯着他:“寫了什麽?”
穆笑:“與你們無關。我拿出來的這部分才是最重要的。”
長桑仍舊問:“為什麽只給你寫,卻不給我們其他人寫?我和伯奇是神靈,顯然比你更重要。”
“為什麽你們就比我更重要?”穆笑擡眼看他,“在白汀看來,我才是鳳凰嶺上最重要的那一個。”
長桑注視着他:“因為她認為,你可以成為下一任山神。”
穆笑微微皺起眼睑,抿了抿嘴,露出了倔強的表情。
長桑忽然一愣。他在穆笑的這個神情裏,忽然讀出了另一層含義。
“你不懂”——穆笑在無聲地說。
長桑心想,我不懂什麽?我有什麽是不懂的?
可他畢竟是活了成千年的神靈,把這種怪異的感受在腦殼裏一滾,立刻恍然大悟。
“……白汀的裂縫是你。”長桑一把按住了穆笑的手,任由他掙紮也不放手,“哈!山神,她愛上了自己制造出來的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