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慈童(3)

穆笑不言不動, 只是盯着長桑。

小樓中一片寂靜, 長桑笑夠了,把手抽回來, 冷冰冰一哼:“愚蠢至極!”

“你說誰?”穆笑立刻問。

“白汀。”長桑立刻回答。

他轉頭看向應春和伯奇:“你們知道這件事嗎?”

伯奇搖了搖頭, 應春沉默不語。她之前并不知道, 但此時此刻就算知道了,也并不覺得有什麽不對。

白汀和穆笑是更親密一些的, 應春知道。她心裏從來都沒有“裂縫”的概念, 自然也不知道神靈與非神靈的人産生愛意會有什麽後果。糕糜先生告訴他們裂縫的存在,但……應春心想, 但只要神靈本身不怕, 又有什麽關系呢?

那不可抗拒的, 猝不及防的“裂縫”,反倒像是能證明世間所有生靈,都有愛和被愛的可能。

唯一激動的只有長桑,就連程鳴羽和楊硯池也不過對視一眼, 并不覺得白汀與穆笑的關系值得責備。

“如果不是因為裂縫, 白汀不會死,巫十三的邪物也不可能進入鳳凰嶺, 鳳凰嶺不會是現在這副樣子!”長桑大吼,“她好對得起我們, 好對得起鳳凰嶺!”

在衆人的沉默中, 程鳴羽開口問了個問題。

“有裂縫就一定會被邪物入侵嗎?”

“有裂縫就給了邪物入侵的可能,我們要避免這樣的可能。神靈和你們不一樣, 神靈……”

“要避免的是裂縫嗎?”程鳴羽截斷了他的話。

長桑沉吟片刻,并沒有立刻接話。

“問題應該出在邪物身上,為什麽要責怪出現了‘裂縫’的神靈?裂縫是可以避免的嗎?”程鳴羽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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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桑不得不攥緊了拳頭:“所以,才會有六界約的存在。神靈就在神靈的範圍裏活動,不要與其他更低等的……”

他說到這兒,忽然停頓。

“不要與其他的人類或者精怪有聯系。沒有了聯系,就少了這樣的可能。”他最後還是改口了。

程鳴羽卻仍舊不明白:“神靈不會愛上神靈嗎?”

“……”這回長桑無法回答了。

兩人争論的這段時間裏,穆笑已經把紙張重新擺好。

“裂縫的存在是矛盾的,尤其對山神這樣與下界接觸的神靈來說”他低聲說,“裂縫根本無法預見,無法避免。山神說得對,真正要對付的,應該是邪物。沒有了邪物,神靈縱然擁有裂縫也沒有關系。”

裂縫并不會讓神靈變得不完整,反而會補足神靈在漫長生命中漸漸失去的某些東西。

穆笑沒有再對自己和白汀的關系多加解釋,他示意衆人看他展開的紙張。

白汀寫給穆笑的紙張上,寫有見太平的釀造方法,寫有鳳凰嶺各處的地形地勢,還有鳳凰嶺上的精怪們的脾性,以及整條山脈中所有村子的分布、人數與它們各自面臨的問題。

就連常在鳳凰嶺各處巡視和吞噬噩夢的伯奇也忍不住吃驚:“這麽詳細!”

裏頭更有許多連他都未曾了解過的事情。

“她本來就不需要睡眠,所以花了很多時間來寫這些事情。”穆笑擡頭看着程鳴羽,“抱歉,我沒辦法把這些信件交給你。雖然這是白汀寫給下一任山神的,但她曾以為那是我,所以……裏面還有一些別的話,只對我說的話。”

程鳴羽連忙點頭:她明白穆笑的意思。

雖然穆笑無法把白汀的信件交給她,但穆笑在她初初成為山神的那段時間,已經帶她熟悉了整座鳳凰嶺和鳳凰嶺上的所有東西。

此時此刻,她忽然想起了應春曾說過的話:穆笑是最關心鳳凰嶺的人。

所以,他也是最熟悉鳳凰嶺的人。

“去婆青山時候發生的事情,白汀沒有說明。但她曾經在信件裏寫下過‘別處山神’發生的事情。”穆笑加重了語氣,“她說自己在外面聽聞過這樣的事情,有別處的山神被邪物污染了。污染太過嚴重,所以無法徹底清洗。”

連楊硯池也湊過來一起聽,此時忍不住問:“怎麽清洗?用水嗎?”

應春說:“當然不是。這裏的清洗指的是清洗地脈。白汀當時雖然被邪物入侵,但并沒有完全占據她的身體,她選擇了死,所以污染被中止了,并沒有影響到地脈。但如果是巫十三這種完全和混沌融合了的山神,婆青山的地脈肯定會受到影響。”

長桑直起了腰,斷然道:“婆青山的地脈已經死了。”

他話音剛落,穆笑和應春同時擡頭看向他。

“長桑,地脈是不會死的。”應春溫和地說,“土地是永遠不會死的。它如果受到污染,或許會花數百數千年的時間才能恢複。但它是不會死的。它是一切的源頭,一切的根。在土地裏,各處山脈的根系牽連在一起。”

她擡起了手,把寬大的衣袖捋到手肘處。

白淨的皮膚上浮現出了淺金色的經絡。

“地脈就像人類的經絡。”應春沖長桑與伯奇示意,“我們說受污染的地脈會‘死去’,但那不是真正的死亡。只要還有別的地脈靈氣進入死去的經絡,它仍然是有可能活過來的。”

她自己說到此處,忽然明白了穆笑所說的,消滅混沌的方法。

或者更準确地說,那實際上是消滅巫十三的方法。

她與穆笑都是依賴鳳凰嶺的土地與水脈生存的精怪,就連神靈也不可能比他們更懂得土地如何沉默運轉。萬物從這裏生,從這裏死,又在消亡之處,重新生出新的靈息。

婆青山的地脈“死了”,那就讓它重新活過來。

只要它活過來,占據了婆青山山神軀體的巫十三,也就有了消亡的可能。

應春默默地看向程鳴羽。

程鳴羽已經明白了穆笑的意思。

“我們要去婆青山……”她頓了頓,更正了自己的說法,“不,是我需要去婆青山,帶着鳳凰嶺地脈的靈氣。”

在留仙臺之外,甘露仙正握着觀的手。

黑色污漬的侵蝕減慢了,但并沒有停下。

觀不知道甘露仙有什麽辦法救自己,她把頭埋在甘露仙的懷裏不停地流眼淚。身軀麻木之後并不會感覺到太多的痛楚,但正因如此,她知道自己沒有太多時間了。

倒不是為了自己的消亡而流淚。

而是她一旦完全被這古怪的邪物占據,那鳳凰嶺的整條水脈都會受到影響。這些惡臭的黑汁會毒死鳳凰嶺上所有的人和動物,包括已經因為山神的恢複而逐漸開始生長的森林。

她不記得自己在鳳凰嶺生活了多久,或許在有水淵的時候,她就已經被孕育出來了。

極長的、極孤單的生命。但觀并不常常覺得無聊:人太有意思了,她喜歡在各個村子的井裏鑽進鑽出,偷聽人類的秘密,也偷聽獸類與精怪的竊竊私語。

“別哭,我有辦法。”甘露仙溫和地安慰她,“你好了之後,要繼續當一個跑來跑去的小精怪啊。”

觀擡眼看着她,因為流淚,看得不夠清晰。

“我來鳳凰嶺的時間不算太久,但我很喜歡這裏。”甘露仙輕聲說,“鳳凰嶺不能死,鳳凰嶺的水脈也絕對不能被污染。”

她伸手抓住了觀那片已經完全被黑色侵染的衣袖。

觀驚訝地看着甘露仙的手探入了自己的衣物之中,就像與黑色的衣袖融為一體一樣。

下一刻,她忽然就懂得了甘露仙的想法。

僅能動的那只手死死摳住甘露仙的胳膊,觀的眼淚流得更兇了。

“沒關系。”甘露仙沖她笑了,“世界上還有很多個甘露仙,以後也一定還會有和我差不多的甘露仙來到這裏的。如果你見到了她,你好好招待她就行。你比我更重要。鳳凰嶺的山神已經歸位了,雨師也常常來訪,這兒不會再有旱澇。”

黑色的污漬從觀的衣袖,像有形跡的墨汁一樣,開始向甘露仙的手轉移過去。

“我沒關系的。”甘露仙說,“我本來就是一個修道之人,這樣得道,也是我的福氣。這鳳凰嶺上,也只有我和你同為司水的精怪,時間緊迫,只有這個辦法了。”

她的整條手臂都變黑了。黑汁從觀的身上,一點點地流入了她的身體。

因為黑汁的褪去,觀終于可以發出嘶啞的哭聲了。她抱着甘露仙的手臂,驚恐地看着她的面龐漸漸籠罩上了灰色,原本白淨的臉上顯出了毫無生機的死氣。

即便黑汁完全轉移,觀仍舊無法自如地動彈。她太虛弱了,只能爬到倒地的甘露仙身邊。

但還未等她靠近,她的朋友就潰散了。

留仙臺的湖邊只剩下一灘散發着古怪臭氣的黑色液體。

雨師駕着車辇在鳳凰嶺附近徘徊了許久,乖龍跟着他轉得頭暈,忍不住先朝着鳳凰嶺沖了下去。

心說“我要把乖龍抓回來”,雨師也厚着臉皮從車辇躍下。

雨神峰上的祈雨臺仍在,但祈雨臺上總會擺着的茶壺與小杯不見了。

乖龍在峰頂盤成一個圈,腦袋高高昂起,看看雨師,又看看甘露仙的居所。

那間雨師從未能進入的小屋子竟然被秋的夜風吹散了。碎屑如同燒盡的紙灰,直朝着雨師撲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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