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慈童(5)

離開鳳凰嶺後, 慈童先帶着程鳴羽穿過了長平鎮。

長平鎮一片荒蕪, 被大火燃燒至焦黑的房屋已經成為了廢墟,在暴曬和雨水裏紛紛開裂, 或是被不知名的藤蔓覆蓋。

看着空空蕩蕩的長平鎮, 程鳴羽忽然感覺有些古怪:在她的印象裏, 長平鎮是一個巫池,巫池中央正在孕育一個混沌, 而混沌的核心, 則是楊硯池認識的那個梨樹精。

梨樹精被巫十三吞噬了,長平鎮的巫池也随之潰破了麽?

她很想問一問慈童, 但看到長平鎮邊緣立着的人之後, 她立刻閉上了嘴巴。

捆縛着她手臂和身體的黑色繩索又長出了一截, 直接攀爬到程鳴羽的臉上,化作罩子,蓋住了她的嘴巴。

程鳴羽不認識眼前的少女,但慈童見到她顯然十分高興, 張口便打招呼。

“蟲落, 意外收獲。”他樂颠颠地讓蟲落看他拎着的程鳴羽,“我把山神抓來了。”

蟲落原本站在月色中, 低頭看着自己模糊不清的影子,回頭見到眼前兩人頓時大吃一驚, 一把将慈童拉到自己身邊:“你瘋了!你抓她做什麽!”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 她腳下那個模糊不清的影子忽然消失了,随即無數黑色的小蟲從地面竄出, 朝着四面八方散去。

緊跟在程鳴羽和慈童身後的長桑立刻停步,施展法術将自己和穆笑隐蔽起來。

小蟲穿過兩人藏匿的樹叢,沒有任何收獲。

“沒有人跟着,你放心。”慈童說,“她的那把春山行我也踢到了別處,沒有問題。”

程鳴羽懸着的一顆心暫時放下了:長桑是神靈,他的法術遠比蟲落這樣的邪物精妙,所以蟲落發現不了。

沒有料到外面還有人接應慈童,這是他們的疏忽。

慈童急着向巫十三邀功,不斷催促蟲落上路。黑色的小蟲回到了蟲落身邊,她滿臉狐疑地打量程鳴羽,低頭便看到她手垂着,随着身體的擺動而無力地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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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十三要的是完整的山神,你太魯莽了,萬一傷到了她,巫十三不滿意,你我都得死。”蟲落捏着程鳴羽的手,給她脫臼的手腕複位。

程鳴羽臉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蟲落猶豫片刻,擡手拭去。

“山神……因為你,所以鳳凰嶺才是現在的樣子是麽?”她低聲嘟囔。

“快走吧,萬一鳳凰嶺的其他人發現山神消失了追過來,我們可抵擋不了。”慈童又催促。

蟲落瞪了慈童一眼:“你做事實在太過冒進心急。”

說是這樣說,她也已經立刻驅動自己的小蟲子。黑色蟲子集結起來,仿似一張黑色的毛氈。慈童拉着程鳴羽爬了上去,蟲落站在這“毛氈”上,片刻之後,毛氈從地面騰起。

與此同時,蟲落的腦袋也離開了軀體,朝前飛去。

程鳴羽大吃一驚,差點從上面掉下去。

她忽然想起了小米蘇醒之後告訴衆人的事情,襲擊他的是一個能飛來飛去的腦袋。

程鳴羽沒有想到,竟然是眼前年紀與自己相仿的這位少女。

從鳳凰嶺前往婆青山原本路途遙遠,但不知蟲落如何尋路,他們穿過了幾處黑暗的城鎮之後,遠遠便能瞧見在蔥郁群山之中那一座黑魆魆的山嶺。

“這些都是巫十三破壞了的巫池。”慈童見程鳴羽一直回頭看那些黑暗的無人城鎮,不由得略顯得意,“長平鎮之後,便要輪到你們鳳凰嶺了。等鳳凰嶺成為巫池,巫十三一定會變成更加強大的混……”

“住口。”蟲落的呵斥聲從空中傳來,她的頭顱緩緩落到軀體上,“不要亂說話。”

程鳴羽很想問一問這些巫池的事情,但她的嘴巴被封住了。蟲落看出她想說話,便為她解除了嘴上的黑色罩子:“你要說什麽?”

“這兒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巫池?”程鳴羽心中又驚又疑,“我從來不知道。”

蟲落盤腿坐着,注視程鳴羽。

鳳凰嶺的山神真年輕,她心想,和白汀完全不一樣。她連春山行都沒有,等面對巫十三的時候,她能怎麽做?

蟲落幾乎已經能看到程鳴羽不久之後的結局了。

或許是因為憐憫,也可能是因為程鳴羽看上去什麽都不知道,所以蟲落開口了。

“你以為巫池只有長平鎮一個麽?”她平靜地說,“長平鎮的巫池是人為制造的,幸好有那顆炮彈,它是巫十三意料之外的收獲。”

程鳴羽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了蟲落的話。

“……你是說,我們途徑的這些巫池,都是巫十三制造的?”她只感到背後一陣徹骨的寒意,“他……殺了這麽多的人?!”

“因為餓呀。”蟲落看着她笑,“因為,他要尋路前往鳳凰嶺。”

程鳴羽實在太吃驚了,她只覺得驚悸,還未來得及生出任何的憤怒,在新的困惑冒出來之時,不由自主地順着蟲落的話問了下去:“為什麽?成熟的混沌不是可以離開巫池四處走嗎?他們要去找食物的。”

“別的混沌可以,但巫十三不行。”蟲落看着她,“巫十三不是一個完整的混沌。你們應該都知道了吧,當年那十三位巫者的魂魄,是奪取了婆青山山神的軀體才形成的巫十三。他不完整,而且時常忍受着很強烈的痛苦,山神還在他……”

“蟲落!”慈童忽然大喝一聲,打斷了蟲落的話,“你說得太多了。”

“山神妹妹不是就要死了麽?”蟲落忽然笑了一下,擡手摸了把程鳴羽的臉,“都要死了,聽一聽又有什麽關系呢?”

她的指尖十分冰涼,程鳴羽沒能躲開。

慈童皺着眉頭,看了眼越來越近的婆青山:“別說了,萬一巫十三知道……你會很麻煩。”

“他怎麽能知道?”蟲落瞥向慈童,“慈童,你會去說嗎?”

“我當然不會!”慈童漲紅了臉,“你我相識多年……”

蟲落對他接下來的話沒有任何興趣,轉頭看着程鳴羽:“山神妹妹,所以你懂了嗎?巫十三對鳳凰嶺有執念,可他必須通過巫池才能移動。長平鎮即便當時沒出事,也絕不可能逃得過巫十三的手段。”

程鳴羽緊緊抿着嘴唇。

許多事情都在她腦子裏翻湧。鬼師說西南方向有異動,吳小銀的那條蛇則告訴他們,有不得了的東西正在逼近鳳凰嶺。那正是巫十三制造巫池和通過巫池一步步接近鳳凰嶺的時候。

然而在巫十三第一次涉足長平鎮,并吞噬長平鎮巫池中的混沌之後,卻意外地從甘露仙那兒得知,白汀已經死了。

他因此不得不遠路返回婆青山,重新計劃和打探鳳凰嶺上的事情。

“鳳凰嶺是個好地方。”蟲落突然說,“我喜歡那裏。山神妹妹,你見過活着的婆青山嗎?河流很美,林子也很美,每日清早都能看到太陽星君駕駛車辇從婆青山上空經過,他的那座車辇真是漂亮,輪子是火做的,九十九只太陽神鳥拍着翅膀,拉着他和車辇從空中經過。在我還很小很小的時候,阿娘還帶我去拜見過太陰星君。阿娘說女子要受太陰星君庇佑,以後便可一生順遂。我不懂這些,我只知道明月當空的時候,整座婆青山都能被太陰星君的車辇照亮。土地在呼吸,萬獸都在呼吸,我們族人會在山中行走,逡巡我們的領土。山神他則站在最高處,用兩片葉子吹一些不成調的曲子。”

程鳴羽怔怔聽着。

但蟲落卻沒有繼續回憶下去。

“……真可惜。”她看向程鳴羽,“你很快也會死去。鳳凰嶺也一樣。你會舍不得嗎?”

程鳴羽看着蟲落,她心裏頭有一個很可怕的想法。

“鳳凰嶺不會死的。”她低聲說,“如果婆青山也能活過來,你信不信?”

蟲落還未回答,慈童已經笑出了聲:“你果然是凡人。婆青山的地脈已經死了,死去的地脈是不可能再複活的。”

蟲落卻沒有反駁,也沒有質疑。她的目光掃過程鳴羽雙眼,平靜之中又帶着幾分詫異。

程鳴羽沒有等到她的回答。

蟲落輕輕“噓”了一聲,擡手捂住了程鳴羽的嘴巴。那個黑色的罩子再次出現,又将程鳴羽的嘴封了起來。

進入婆青山的領域時,并沒有發生任何古怪的事情。

沒有看守者,也不需要任何密令或者法術來打開某個通道。

“不會有人到婆青山來的。”蟲落輕笑一聲,“這已經是一座死了的山嶺,并且這兒還有這麽多可怕的東西。”

程鳴羽看着腳下這座幾乎與鳳凰嶺一樣廣闊的山嶺,一時間竟無法理清自己的想法。

她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土地,甚至以後也不可能再見到。

黑色的土壤上滿是枯骨一樣的樹幹,直直戳向天空。她看不到任何活物,血紅色的水流與灰黑色的水流流經河道,散發出古怪的氣味。一切都過分安靜了,似乎連風、連雨也不願意造訪這片死寂的土地。

在婆青山的最高處,程鳴羽看到了一頭野獸。

它趴在一個平臺上,看到有人過來,便擡起頭,沖着這邊看了一眼。

那是一只長着人面的兔子,模樣十分俏麗,但程鳴羽朝它瞧了一下,便像是被震動一樣,忽然很想開口說話。

但她被那個黑色的罩子封住了嘴巴。

慈童先沖着那人面兔說了一句:“我沒有完成巫十三的安排!”

蟲落對着那獸笑了笑:“我們沒抓住鳳凰嶺山神,也不準備見巫十三。”

那人面兔立刻站了起來,看向黑色“毛氈”上的第三個人,程鳴羽。

程鳴羽要說話的沖動幾乎要沖破喉嚨了,她甚至開始不停掙紮,想拜托黑色的罩子,發出聲音。

那毛氈轉了個彎,朝着婆青山的一條峽谷下落,離開了人面兔的視線。

程鳴羽頓時停了動作,心中盡是詫異。

蟲落取走了她臉上的罩子。

“那只人面兔就是訛獸。”蟲落說,“它在經過婆青山的時候被巫十三發現,便收來為自己所用了。凡是被它看到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對她說話,而且說的都是相反的真話。”

程鳴羽一愣:“相反的真話?”

“你會忍不住說出真實的話,但是這句話在說出口的時候要反過來講。”慈童咧嘴笑道,“訛獸讓人說真話,但它自己卻不懂聽真話。如果說了它聽不明白的話,它會立刻将你判斷為敵人。”

在峽谷的兩側,幽深而無法窺清的地方,程鳴羽聽到了古怪的嘈雜聲音。

蟲落說這兒有許多可怕的東西,程鳴羽不由得緊張起來:長桑和穆笑,他們能過來麽?

她知道他們一定已經撿起了春山行。沒有這個武器在手,程鳴羽有些忐忑。

慈童拖着程鳴羽走到一處平臺,将黑色繩索緊緊縛在平臺上。

臨走之前,蟲落回頭看着程鳴羽,臉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山神妹妹,安靜一些,不要試圖亂動。你是巫十三的客人,他一會兒出來了,要是看不到你,一定會發怒。”

慈童顯然已經不耐煩:“你跟她說這麽多做什麽?”

“我不是跟她說,我是跟它們說。”蟲落一揮袖,山壁上忽然一陣怪笑。十幾只長着嬰兒般圓臉的怪異猴子尖嘯着跑走了。

程鳴羽沒吭聲,她獨自跪在平臺上,手臂一直被束縛着,十分不舒服。峽谷中不斷有古怪聲音傳出,但确實沒有邪物再靠近了。

蟲落方才那些話說是提醒這些邪物,但程鳴羽總覺得她也是在提醒自己:暫時不要擅自行動,不要激怒巫十三,更不要讓自己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遭遇意料之外的危險。

程鳴羽琢磨片刻,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慈童和蟲落是往平臺上的一處通道走去了。那通道穿過了厚厚的山壁,是這個平臺唯一一個可以離開的通路。

程鳴羽現在根本連站起來都做不到,更別提動逃離的心思。她往那通道看了幾眼,發現通道中十分黑暗,她看不到更遠處,于是收回眼神,觀察起這個平臺。

平臺上空空如也,只有一角放着一張方正的紅木書桌。

程鳴羽有些呆愣:這書桌上沒有筆墨紙硯,反倒是堆滿了各種書冊和新奇玩意兒。

她甚至看到了幾個精巧的望遠鏡,和一臺拆得四分五裂的相機。

這些東西她從沒見過實物,但以前在村中看過外面的青年帶來的畫冊,此時才模糊地辨認了出來。

程鳴羽一頭霧水:這兒不是巫十三的地界嗎?為什麽會有這些東西?

她實在想不清楚,手臂越來越疼,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現在到了這兒,可是如何接近婆青山地脈,她卻毫無頭緒。走一步算一步,這是當時商量時長桑說的。他們沒有更多的情報,一味防禦根本毫無作用,只能冒險探索。

程鳴羽只希望自己這一趟,不至于毫無收獲。她的箭筒裏有一支別人看不見的箭矢:這件事讓她感到了一絲平靜。

這時候,她忽然感覺到地面猛地一顫。

像是有什麽巨獸激動了起來,在地底深處打了個滾。

峽谷中竄起各種奇形怪狀的鳥雀,還有渾身長毛或者渾身長眼的異獸,紛紛奪路而逃。它們慌不擇路地從平臺邊上飛奔而過,完全沒有理會驚得縮起肩膀的程鳴羽。

不過片刻間,峽谷竟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中。

而在這寂靜裏,程鳴羽聽見了從漆黑通道中傳來的腳步聲。

有人正慢慢踱出來。

緊張令她忍不住吞咽唾沫,擡頭看着那處黑魆魆的通道。

從通道裏走出來的,是一個身着白西服的青年。

作者有話要說:

【慈童】據傳是周穆王的臣子,“有寵,嘗誤越王枕”。周穆王把他帶到郦縣的山裏讓他離開,但又因為實在喜歡,臨走時他教了慈童幾句咒語,讓他每天念誦來防身。慈童怕自己忘了,就把咒語寫在菊葉上。随後菊葉上便凝聚了露水,露水還滴在溪流裏。慈童喝了露水成了仙,而溪水下游的村民們喝了溪水之後全都很長壽。

(周穆王,就是西周在位時間最久的那位君主,曾經西征,并且西征的故事演化成很多傳說,其中比較有名的一個就是說他曾面見西王母,得到了成仙之法。反正我覺得慈童的傳說槽點還是蠻多的,就不說他跟周穆王欲說還休的關系了,這人念咒語沒成仙,喝了咒語泡的水就成了仙?……就很佩服菊葉和水。還有下游村民。

【訛獸】一種像兔子一樣的神獸,長着姣好人面,特別喜歡說謊騙人;肉的滋味很好,但是吃了之後就再也說不了真話了

(所以是誰吃過了訛獸才知道它味道好……那兔子長了張人面啊……居然吃得下orz好吧也是很奇妙的槽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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